祁进与谷之岚

杀手,一种神秘的职业,平时隐秘于人群之中,可能是贩夫走卒,也可能是游侠武夫,只要他们没有行凶作案的行为,一般都难以察觉,不过,一旦亮出身份,即会带来一场腥风血雨…大唐江湖,就存在着这么一群人——凌雪阁!他们以刺杀和隐藏身份见长,在中原各地都能听到他们的行踪。
凌雪阁对外又自称凌雪楼,据传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掌握者将其招揽的死士视为无感情的工具,对组织的机密更是讳莫如深。当年洛阳分部“何日把酒言欢”小组就因盗窃锁河剑而引来天策府的追查,最终被组织抛弃。杀手们一旦暴露自己的身份将不仅与所有名门正派为敌,还会受到朝廷的通缉和追捕。
开元十四年,凌雪阁收了一个年轻的杀手。他叫祁进,时年一十五岁。

祁进本是一名孤儿,自幼喜爱习武,尤爱使剑,而剑中又最爱银剑,对于剑术简直如痴如醉。满心志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终于这一年,他因为超群的剑法而被大人物相中,选入了神策军中。本以为能将一身所学报效国家,却不想竟成为了一名杀手。
“祁进,咱家选了你,是因为你的剑,所以,你也只是你的剑,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
祁进握紧手中的长剑,他不敢抬头,但即便不抬头他依然能感受到来自面前这位大人物所散发出来的威压。那不仅是一种权势的睥睨之气,祁进明白,面前之人的武学修为也绝对是顶尖之流。
“很好,从今日起,你便在这好生历练,倘若做得好,咱家再行安排。”
“谢公公栽培。”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能得圣上身边第一红人高公公的赏识,祁进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无比炫目的未来。而如今,他只要活下来,就能掌握这一切。神策军,凌雪阁,光是把这两个名字摆在一起就充满了危险,但,越是危险,才越值得挑战。
“目标三十六人,皆在府内,各司其职,一击即退。”
冰冷的命令在耳边低低响起,却没有一个人回应。随即,一道道黑色的身影窜了出去。月光下,不时闪出的一道剑芒显得尤为诡异。半个时辰后,一道道黑影自府中飞出,并不聚在一起,而是各自寻了一个方向疾驰而去,偌大的一个府邸显得死气沉沉。
这已经是第几次任务?祁进忘了,一开始他还算着,时间久了,觉得挺无聊的。除了执行任务,他依旧是练剑,毕竟,还是得先活下来。他提着长剑飞奔在漆黑的巷弄之中,突然,他看到前面的地上躺了一个人,祁进赶忙停下脚步定睛观瞧。
是凌雪阁的人。虽然自己也是凌雪阁的人,但凌雪阁的人是没有同袍之谊的,这件事,刚来的时候他便被告知了。眼前的这个人,是方才和自己一同执行任务中的一个,他也见过几面,却从来没有打过交道。谁知道他明天还是不是活着?
祁进仔细看了看,此人失血严重,但应该还没有毙命。摇了摇头,他便接着往前行去。只是才走了几步,又顿足。转回身看了看,又扫了扫四周。这才将长剑别好,背起这人往城外飞奔而去。城外有个山神庙,今晚集合之前他便一直呆在那里,破败得连野兽都不去。
将那人放在布满灰尘的破门板上,祁进掏出了伤药替他止了血。又给他灌服了一丸丹药,至于他能不能活过来,就不是祁进能左右的,说到底,他也就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倘若此人死了,祁进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山神庙之后替他挖个坑,埋了。
“唔……”地上的人有了些反应,此时天已将亮,祁进拿棍子拨了拨火堆,看来是死不了。
“我…还…活…着…”
“是,看起来应当是,毕竟我还活着。”
“你…我…认得…你…”
“我见过你,但我不认得你。”
“唔……”那人又呻吟了一会儿,接着睡了过去,这一次是真的睡了过去。
是不是该换个地方?天一大亮,昨夜之事必发,届时官府定会到处搜查,这里虽然已在城外,但终归还是离得近了些。他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阴沟里翻船,又看了看呼吸均匀的伤者,罢了罢了,且过一个时辰再走罢。
“谢了……我们这是在哪儿?”那人很快又再醒来,看来即便知道身边是谁,但也依旧不能睡得踏实。
“城外,山神庙。”祁进淡淡道,见此人又醒转,他便开始收拾起东西。“天快亮了,该走了。”
“走…怕是走不成了…”那人提了口气,奋力挣扎起来靠躺在柱子上。
“不走,等官府搜出来,就不好走了。”官府搜到,他自然是走得脱,但要是暴露了就很糟糕。
“你怕不怕…敢不敢带我入城?”那人淡笑道。
“还入城?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祁进奇道。
“天亮事发,官府查勘,定然四处戒严,我们此刻走,已经晚了,倒是我拖累了你。”
“那我自己走便是。”祁进接着收拾东西。
“不必如此绝情吧,倘若这样,你昨晚倒不如不救我的好。”伤者有些忿然。
“入城又如何?不一样是自投罗网。”
“城里,总有些地方是捕快皂吏不好得罪的,我恰巧知晓一处,我们去借住数日便可。”
外面已经过去了三拨巡逻的府兵,但没有哪一拨进这府邸来搜查过,正如姬别情所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也想不到两个参与了灭门之案的杀手,竟然躲在知府大人的外宅里养伤。
“你是焚海剑姬别情?”祁进有些吃惊,这个名号他在凌雪阁里经常听人提起。
“区区虚名而已,昨儿不也栽了跟头?怪只怪我不该执行任务的时候又贪财,这才险些失了手。”
姬别情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此玉呈脂白色,质地细腻温润,纯白而无暇,饶是祁进这样的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不凡来。
“就是为了这枚上好的羊脂玉,险些连命都丢了。”姬别情摩挲着玉牌,随手又抛给了祁进。“昨夜你救了我,在这凌雪阁中,实属难得,这个情我得领,喏,先送你块玉牌,以后有机会了,再行报答。”
“使不得吧,姬兄性命相搏所得,实在受之有愧。”祁进托着玉牌有些局促。
“使得使得,我是报救命之恩,你呢,就当交了一个朋友,不必矫情。”
见姬别情说得爽快,祁进便不再推脱,且这块羊脂玉牌着实讨喜,无怪乎凌雪阁的老手焚海剑姬别情都管不住自己的贪念。
“进哥儿,你是今年才入的凌雪阁?”姬别情长祁进几岁,这便唤他进哥儿。
“是,不到半年。”
“想没想过出人头地?”
“这…自然是想的,不然谁来做这个。”
“你虽是高公公安排进来的人,但高公公那样的大人物,岂有功夫盯着区区一个凌雪阁。”
“那…总归有一日会看到罢。”
姬别情嗤笑一声道,“想要让高公公看到你做了事,你先得让凌雪阁的管事知道你干了事才行呢。”祁进抬头道,“可是苏阁主?”,姬别情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你既然晓得咱们凌雪阁实际归神策军统领,就该知道苏阁主不过是明面上的摆设而已。真正操纵着咱们凌雪阁的,远不说高力士高公公,近的,就得是控制着神策军的御史中丞李林甫李大人了。”
祁进并不晓得这么多内情,他只知道凌雪阁乃是一柄暗剑,至于掌握在谁手中,本不是他可以猜度的。但正如姬别情所言,想要做出成绩往上爬上,却势必要让上面的人知道才行,否则就永远都是一柄暗剑,不折则藏。
“我在凌雪阁这么些年,也算是有一些名头。想要在凌雪阁中主事,最快的途径就是成为凌雪阁的刺杀小组组长。我早已有意脱离本组自立一个新的小组,李大人那上下关系也早已打通,无奈差了一个得力的副手,进哥儿,如何?可有意与我携手做事?”
“我?我…行吗?”
“虽然我之前对你不甚关注,但你既然是高公公选中的人,身手自然是不会差的。干我们这行,只要身手不差,就够了。再则,依咱俩这过命的交情,可还信不过我?”
“如此,就先谢过姬兄提携了。”
“哈哈哈,如此甚好!以后咱们的组合,就叫——暗箱!”
姬别情没有说大话,二人回到凌雪阁之后,他便开始着手运作此事,很快,上面就下了新的任命。“许姬别情成立暗箱刺杀小组,以姬别情为组长,祁进任副组长。”,自此,仅半年时间,暗箱之名,令人闻之色变。
“痛快!哈哈哈哈,我就晓得,当时选择进哥儿你做搭档是最正确的选择,现如今,整个凌雪阁,谁敢给咱们俩脸色看!”姬别情端着酒碗哈哈大笑。
“都是姬兄照顾,小弟干了。”祁进也是意气风发,这大半年来,他和姬别情组成的暗箱,每次都能漂亮地完成任务,屡次得到李大人的嘉奖,以至于后来,暗箱所得任务奖励均是较之旁人丰厚得多。不管自己是否已经施展了抱负,至少这样的收获确实让他满足。
“这才开始呢,我听说,李大人很有可能进一步高升,届时咱们俩…哈哈哈!”
祁进想了想,却有些失神。好像现在做的,和自己追求的,有些偏差了。但是到底偏差在了哪里,他竟然也说不出来。他突然想到了今天的那个任务,听姬别情说,好像是在朝里做官的,依旧是灭门,至于为什么?别说他不知道,恐怕就算连姬别情也不知道。
高公公说自己是因剑而被选中,所以也只能是剑。这些问题,显然不是一柄利剑应该去寻思的。李大人从来只是夸奖他们事情办得好,好在哪儿?一个不留!那些人里有男人、女人、老人、孩童、官员、奴仆、妻妾、丫鬟…纵使主犯有滔天罪恶,付诸国法,也才是个满门抄斩吧。
“进哥儿,你的剑法是越来越精纯了,恐怕我现在也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姬别情望着眼前的火海赞道,他们刚刚完结了一次任务。
“剑法,我现在使的,还是剑法吗?”祁进喃喃道,更像,收割之镰。
“不必琢磨太多,这是你的使命,不问缘由的。”姬别情拍了拍祁进的肩膀。
“杀人…不问缘由…”
祁进最近很乱,心很乱。他不明白自己每天在做的事情到底是对是错。按理说,完成了上头交代的任务,自然是对的。可是,想到死在他剑下的那些人,他又觉得自己大概是错了。如果自己没有错,那便是他们错了,可他们,又错在哪儿呢?一个下人,一个婴儿,错在哪儿呢?
“额……我….还活着?”
“应当是吧,毕竟我还活着。”姬别情笑着递过一壶水。
祁进奋力地挣扎着喝下那些水,他记得自己同姬别情出来执行任务,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在诛杀所谓的首恶之后,他犹豫了。他觉得,这已经足够了,看着那些仓惶逃散的人们,他真的觉得够了。然后,他就觉得肩上一痛,一柄长剑自背后贯穿而出。他回手便是一剑,那人立即身首异处,再后来,他就有些记不清了。
“进哥儿,居然被此等宵小偷袭,这可不像你啊。”姬别情玩味地看着他。
“……”
祁进没有办法回答,因为连自己都没有答案。作为一柄剑,很显然,姬别情要比他称职得多。剑,是没有感情的。但人是有感情的,为什么明明有感情的自己,要去做那无情感的剑?
“伤如何了?”姬别情这几日都没有来烦他,或许他知道祁进在想什么。
“差不多了,有劳姬兄记挂。”
“不妨事,再将养些日子,也调整好状态。”
“有任务?”祁进知道姬别情不会无故提起这些事情。
“小任务,我自去便可,只是想看看你恢复得如何了。”姬别情摆摆手道。
作为过来人,姬别情完全明白祁进在经历着什么。倘若他不能调整好这个状态,那么迟早有一天,他会死在任务中。如果是这样,姬别情宁愿祁进不再出任务,那无异于送死。今天过来,也存了打探的心思,就想看看祁进,到底还能不能做凌雪阁的一柄利剑。
“还是同去吧,歇了好些时间,都木了。”
“当真可以?无须勉强的。”
“总不能老是让姬兄自己拼命。”
“好,反正只是个小任务罢了,听说只是个小官,叫什么?谷云天。好像勾结东瀛人…”
祁进并不在意这是个什么任务,也不在意目标是个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反正都是要死的,知道那么多又做什么。两人早已配合无间,各自率队绞杀目标,依旧是灭门。祁进舞出了长剑,便有一个人倒下,正如他第一次执行任务那般。周围是燃烧的火焰,他蒙着面,宛若一尊杀神,机械地重复着斩杀。
似乎已经听不见呼号的人声了,只有火舌缠绕木头发出的爆裂声,和院外快速闪动的杀手脚步声。祁进看着遍地的尸首,那种迷茫的心情又向他一阵阵袭来,他突然很想吐,他开始干呕起来,他觉得头晕目眩,他宛如醉汉一般踉跄着脚步在屋内东倒西歪。
他撞倒在一个木柜上,柜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半,然后,他就看到一双惊恐的双眼在瞪着自己。祁进顿时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冒起,剑花如本能般舞出,眨眼间已经顶在那双眼睛前面。祁进这才看清楚,自己剑指所向,只是一个小女孩,多大?三岁?还是五岁?他判断不出,其实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
那个小女孩只是怔怔地瞪着他,也不叫,也不哭,倒像是傻了一般。祁进的剑缓缓落下,他现在明白,不管是谁错了,都肯定不是这个小女孩的错,她才几岁,她晓得什么!如果自己这一剑挥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他将完全堕入杀戮深渊,成为高公公想要的,那柄剑。
院子里传来姬别情的呼喝,看来杀戮已经到了尾声。祁进将剑还鞘,蹲下来,将小女孩轻轻地抱了出来。她一动也不动,木然地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整座宅邸都被放了火,若还让这个小女孩藏在木柜里,即便不被大火烧死,也会让这浓烟呛死。
祁进抱着她小心地来到屋后,左右看看,这是后园,墙角有一口不高的水缸,想来是平时灌溉所用。听到越来越嘈杂的声音,祁进赶紧打开水缸的盖子,探了探,并没有多少水。他这才将小女孩缓缓地放进缸里,抚了抚她的长发道,“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说话,也不要出来,等有人来救火了,你再出来,明白?”
小女孩也不知道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只是依旧呆呆的,没有给祁进任何回应。祁进顾不得其他,轻轻将盖子盖好,这才抽出长剑,往院前走去。姬别情指挥着杀手们搜索着宅邸,务必斩草除根。然后,他就看到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慢慢走出。
“可有漏网之鱼?”姬别情淡淡道。
“只是失了一次手,姬兄便信不过我了?”祁进淡淡地答。
“所有人,撤。”
姬别情冷冷地下完命令,定定地看了祁进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去。祁进看着越烧越烈的大火,也同众人消失在黑幕中。
一回到凌雪阁,祁进便将自己关进了屋中,他重新审视着自己的双手,觉得上面沾满了鲜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正从指尖蔓延向全身,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负罪感。而这种感觉,也许会陪伴他一生。他在想,今晚那个小女孩,能不能活下来?即使躲过了血腥的屠杀,失去了亲人的她,又该如何活下来?而造就这一切的,正是他这个刽子手。
他倦了,他躺倒在床上,他的佩剑跌落在地上,那本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也是他从小的挚爱,现在就这么被抛在地上。他觉得自己好热,头好晕,豆大的汗珠浸湿了被褥。他在床上说着胡话,时而又梦见死于他剑下的亡魂前来索命,时而又闪出高公公与李大人高高在上的身影。最终,他还是梦到了那双稚嫩且麻木的双眼。
“啊……”祁进从噩梦中惊醒。
“你醒了。”却是姬别情坐在桌前自斟自酌。
“姬…姬兄,我睡了多久?”祁进又躺回湿透的被褥里。
“半宿而已,现在也不过天明。”
“你何时来的?”
“两个时辰,本是想昨夜寻你喝酒的。”
“我现在…什么也喝不下…”
“我晓得,你在想那个女娃。”
祁进猛地弹了起来,盯着姬别情,面上又惊又恐。而后者依然风轻云淡地喝着酒,似乎并没有看到祁进的表现,又或者对他这个反应早有预料。
“你…你如何得知!”祁进颤抖道。
“在这喝酒时听你依稀提起的。”
“你将她如何了!”
“看来真是有这么个女娃,我听到之后便派人去了,回报是宅邸烧了一半,被周围的人扑灭了,但并未见到什么女娃。”
“有的…有的…”
“许是让人救走了,许是一并死在大火里了。”
祁进重重坐回床榻,只是念叨着“有的…有的…”,姬别情站起身端了一个酒杯过来,递给祁进,祁进木然地捏着酒杯。姬别情替他倒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在他杯上轻轻一碰。
“有没有这个女娃,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暗箱是否如原来一般坚固。”
随即他一仰头,喝下了这杯酒,又看着祁进。祁进这才慢慢恢复平静,他看了看手中的酒杯道,“姬兄,小弟怕是无法再与你携手了。”说罢也是仰头喝下杯中酒。
“进哥儿,你应该明白,即使你退出暗箱,也退不出这凌雪阁。”
“我只是不想再沾鲜血。”
“你是一柄剑,一柄利剑,没有不沾血的。”
“我是一个人…”
“那又如何?凌雪阁只看你这个人有没有用,有用,便用到你没用。而没用,就毁灭。”
“那便让我安静地毁灭…”
姬别情有些无奈,且不说祁进救过他的命,自成立暗箱一来,二人早已是生死弟兄,他自然不可能对祁进不利,然而现在是祁进自己在走向毁灭,他却也无能为力,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先这么着吧,暗箱之事自有我处理。听哥哥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祁进就这么呆了下来,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是什么状态,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暗箱之外的人仍以为他与姬别情在并肩作战,而暗箱之内的人则早已被姬别情下令封口。他终日饮酒,将自己麻醉,偶尔姬别情会过来看看他,但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直到那天,上头有令来,说是高公公传召,让祁进次日前去报道。
“祁进,咱家听说了,这两年你没有辜负咱家对你的信任,你做得很好。”
“……”祁进不敢言语,他今天没有醉,也不敢醉。
“咱家手下还就缺个机灵的人,你今年…该有十七八了罢,来咱家这做个贴身侍卫吧。”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但祁进眼前一亮,立即磕头如捣蒜,他晓得,自己终于有机会离开暗箱,离开凌雪阁了。虽然依旧是跟着高力士,但贴身侍卫就比杀手强。
“眼下,倒还有个事儿要你去办。”高力士淡淡道。
“还请公公示下。”
“华山纯阳宫,乃是吕真人的修行道场。咱家听说吕真人可是有长生不老药,你且替咱家前往华山求取仙药,咱家要进献给吾皇万岁。”
“属下明白。”
纯阳宫,乃是长安四年,朝廷为吕真人在华山建立的一座道观。这吕真人名喦,字洞宾,道号纯阳子。据说,是当今圣上的恩人。祁进并没有多想,领了命便上了华山。他还不知道,正是这一行,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上了华山南峰,踏入纯阳观。整座道观依山造殿,凿壁成像,周围环境清幽,古树葱笼,怪石嶙响,观内亭台楼阁布局有致,飞檐翘角,曲径通幽。登上山顶极目远眺,只见境界迷离,紫气东来,美不胜收。迷茫的祁进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静谧、安详、和睦,和他过去经历的世界完全不同。如果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这里就是江湖中最宁静的港湾。他刚进了纯阳,就再也不想回到那污浊的尘世中去。
“那是唯一能够净化我的地方。”这是他回来后对姬别情说的。
“进哥儿,你要出家?哈哈。”姬别情笑着问他。
“出家与否,并无所谓,我只是不想再做杀手了。”
祁进从纯阳宫带回了所谓的仙药,观中人有云,世间并无长生不老之仙药,但补气延年的方子总是有一些的,还请多保重自己为要。高力士自然不理会这些,他要的不是什么仙药,而是求药的这一片心意让圣上知晓,他便足够了。
第三次上华山,他终于如愿地见到了传说中的纯阳真人。他跪伏在真人面前,将自己所犯罪行一一言明,又请吕真人收他为徒,愿从此白衣踏雪,一心向道。吕真人从祁进第一次上山,便已经知道他了,偶尔见他向观中人请教剑法,也不禁抚须而笑。如今祁进既然愿意脱离杀手组织,这种事情,吕真人自然愿意乐促其成。
于是吕真人便收了祁进为弟子,并将此事禀明圣上,区区一个侍卫,圣上自无不允。更不消说高力士,如此一来,神策及凌雪阁也与祁进完全断绝了关系。吕真人座下本有四名弟子,分别是谢云流,李忘生,上官博玉,于睿。虽然祁进比于睿还要大上两岁,但因入门晚,倒也只能做个五师弟。
从此祁进便在华山纯阳宫中学习纯阳武学,修习道术经典。于他而言,吕真人无异于是他的再生父母,故而对吕真人极为尊崇,倘若有人胆敢对吕真人稍有不敬,他便会立时暴怒。吕祖常开解道,修道之人,不宜有好争之心,倘若太过于看重往日恩义,终是跳不出俗世纠葛,成就金丹大道。
在华山一呆便是十多年,祁进早已成长为英俊潇洒的纯阳紫虚道人,着实让很多女孩倾心。其中便有来自唐门的唐子衣。这唐子衣乃是唐门长老唐怀信的孙女,唐傲骨的长女,更是梁老太太内定下一代唐门门主唐无影的亲姐姐。
要说唐子衣确实貌美无比,且能歌善舞,故而她的身边总是围了不少男性。但这些人只是贪恋她的美色,真心喜欢她的却少之又少。唐子衣对自己的美貌十分满意,对周围的那些男人虽然厌烦,但也因此感到得意,受人追捧确实极易满足虚荣。
因此唐子衣特别爱惜自己的相貌,不惜千金寻找各种养颜的配方。据说她曾为了使肤色更健康,命人去寻野蜂蜜,那野毒蜂岂是好惹的,结果三个下人不但被蛰得满身包,还因此死了一个,但唐子衣却丝毫不以为然。她甚至对自己的出身很不满,认为自己应该是生活在上流社会的宫廷侯门,生在一群武林莽夫的唐门很是不幸。
就这样一个姑娘,有一次偶遇了纯阳紫虚子祁进。虽然纯阳清淡朴素的生活毫无出彩之色,但唐子衣还是深深为这个英武傲气的美男子倾倒,于是她求父亲去纯阳提亲!野心勃勃的唐傲骨听了之后也很高兴,倘若能与纯阳宫吕真人的弟子结亲,那他无疑得到了一个极有力的强援,如此一来,他在唐门的地位实力绝对能更上一层楼。
可祁进的眼中掺不得一点沙子,修道十余载,他一心只想洗清那几年的罪过,从未想过婚娶之事。更何况唐子衣只是一个自恋自傲又虚荣的肤浅女子,祁进不但一口回绝,还把唐子衣父女奚落讥讽了一阵。使得唐傲骨大丢脸面,一直怀恨在心。
天宝四年,祁进入纯阳已十七载了,回想自己踏入华山那年,也是十七。
如今的祁进,早已不是那个稚气未脱,却要担负杀人对错的少年了。他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纯阳紫虚子,而吕真人,早在多年前于论剑峰为众弟子讲述纯阳道法后,飘然离去,游迹于江湖,不问世事。当今纯阳宫掌教,乃是吕真人二弟子,李忘生。
“师弟,万花谷孙神医大寿,我们纯阳理应前去贺寿。只是观中琐事繁多,为兄一时走不开,思来想去,博玉不喜下山,于师妹又不善交际,还是你代表前去赴会最好。”
“是,师兄。”
“倘若见到子虚道长,定要替师傅问好。”
“祁进省的。”
万花谷,不但是武林中的一处风雅之地,因其客卿中有不少修道之人,如与吕真人齐名的子虚道人、乌有先生,或是医圣孙思邈,皆与纯阳宫有亲密的往来。祁进虽早与万花中人打过交道,但万花谷却还是第一次踏足。
与常年覆雪的华山纯阳观不同,万花谷展现出盎然的春意,透着生机勃勃。迎客使李东流知道是纯阳紫虚子来访,当即也不敢怠慢,引着他便前往三星望月。见过了医圣孙思邈,又拜访了子虚道人与乌有先生,祁进这才上了摘星楼,将掌门师兄的亲笔书信交与谷主东方宇轩。
东方宇轩看罢书信,与祁进闲聊了片刻,这便差人带祁进去休息,既来了万花谷,便在谷中随意游览,除绝情谷外。只道是有位好友在那隐居,不便打搅云云。祁进谢过东方谷主,这才由孙思邈大弟子裴元引回了客房。
“裴兄,祁进之前听闻江湖人送你个绰号,活人不医,可有此事?”祁进奇道。
“活人不医?哈哈,这个名号我倒是十分喜欢。”裴元浑不在意哈哈大笑。
“不知此间,倒有什么说道?”
“只是江湖玩笑罢了,万花医术乃是寻求医术的至境。倘若像那俗家医生一般坐诊,那我谷中岂不成了市集一般?寻常病症,自有寻常医生理会,我们自不能断了天下医者的生路。故我曾有言,此生着力与家师修书传术,倘若世间医生能答我医术之惑,完善医书,那我愿从此活人不医!”
“裴兄高义,早已超出医者本分,祁进佩服。”
“哈哈,祁兄来我万花,本应由我亲自带你游赏,但我身为大弟子,又兼谷中弟子修行监督之职…”
“裴兄不必麻烦,我自行游览即可,莫耽误了正事。”
“唔,万花谷内多机关,没有熟悉的弟子带路,恐有不便。祁兄无妨,待我寻个人来与你带路便是。”
“啊,这如何使得,太打搅了…”
“无妨无妨,之岚。”裴元走出房门喊着一个名字。
就见一白衣女子款款走来,容貌清丽可人,只是带着些许淡漠。最让祁进吃惊的是,此女看着约莫双十芳华,却是生得一头白发,显得格格不入。祁进面不改色,看那裴元领着女子进来。
“祁兄,这是侄女谷之岚,小小丫头,倒也在谷中呆了十载,有她为你引路,我可放心。”
“道长有礼,小女子万花谷之岚。”谷之岚盈盈一礼。
“在下纯阳祁进,姑娘多礼了。”祁进忙起身还礼心中却道:斜谷暗藏千载雪,薄岚常翳一龛灯。
祁进有些局促,是的,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最后一次,应当是他跪伏在恩师吕真人面前忏悔之时,想来已有十七年了。但今天,面对一个小姑娘,祁进感到有些局促。谷之岚虽然看着清冷,但还是冲祁进微微一笑,邀请他前去游览万花。
“此处便是晴昼海,我更喜欢称之为花海,你瞧,这像不像一片花的海洋?”谷之岚抚着身旁的小鹿。
“果真是花之奇景,花红叶绿,锦绣若海,花海,谷姑娘之言真是妙哉。”祁进赞道。
“十数年来,从西域楼兰到东海蓬莱,从北疆平卢到南海仙山,各地的花草之种被足迹遍于天下的万花弟子采撷到此,加之万花谷气候甚合万物滋长之道,更有花圣宇晴亲手栽种培植,这里另有一桩奇处,白日之中一眼望去是万花相拥的纷繁花海,一到夜间,花色无法为人所见,却又将许多夜间闪烁异光的花草凸显出来,与落星湖中湖水交映成辉,真宛如有人以绝大神通将天上星河移到人间一般,晴昼海之所以得名。”谷之岚悉心解释道。
“这是什么花,煞是好看。”祁进指着一大丛火红的花朵问道。
“这…此乃赤团华。又名…曼珠沙华。”谷之岚喃喃道。
“曼珠沙华,好奇特的名字。”
“此花花开不见叶,出叶不见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又名…彼岸花。”
“原来这便是彼岸花…”祁进顿时有些伤感起来。
“此花能消肿防瘟,倒是一味好药。”谷之岚突然俏皮道。
“额,哈哈哈,不愧是万花弟子,果然个个精通医道。”祁进便哈哈大笑起来。
听闻祁进有失眠多梦之症,谷之岚顺手在花海中挖了些草药,说是孙爷爷刚刚教了她一副方子,可宁神安眠,待她回去调配出来再给祁进服用,祁进自然拱手谢过。
“前面便是仙迹岩了,此地是谷中七圣与江湖中文人雅士聚集之所。瞧那仙人棋盘,反正我是催动不得的,谷主常常在此布下珍珑棋局请人拆解,祁真人可要试试?”
“谷姑娘莫要玩笑于我,祁某只会舞剑,于这琴棋书画都是粗通一二而已。”
“那已然好过我啦,舅舅常说我,只晓得学医,倒可惜了这么多师叔。”
“医者一道,已然高可攀天,谷姑娘精研下去,日后必成一代圣手。”
“那就谢过祁真人勉励啦,之岚定会努力。”
祁进发现,这位谷姑娘,除了乍见之时有些清冷,其实接触多了,倒也像个少女模样,天真浪漫,只是偶尔,会露出一些失神的样子,许是想到了什么不愿回首的往事。
这几日,谷之岚偶尔带着祁进在花谷中四处游览,有时祁进也陪着谷之岚在药庐拟方煎药,谷之岚虽说只晓得学医,但其实一手丹青也可圈可点,祁进便舞一套纯阳三才剑法让她入画。闲着品茗之时,祁进也会同她说起华山的皑皑白雪,松鹤仙台。
这一日,谷之岚前去孙神医处听他讲医,祁进自不便跟着。反倒是裴元闲了下来,便邀祁进一同去仙迹岩饮酒。祁进自然答应,二人先是讨论了武学修为,又聊到了各派所长,皆是两派中的佼佼者,自然对这些江湖轶事清清楚楚。
“裴兄,恕在下冒昧,我看谷姑娘年纪轻轻,为何却…满头青丝?”祁进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
“唉…祁兄有所不知,之岚乃是我的侄女。但我自幼便投入师尊门下,行医江湖。十七年前,之岚方才三岁,家中遭逢巨变,自此便落下了病根,青丝褪尽,饶是师尊也束手无策。”裴元黯然道。
“却不知…是何巨变?”
“之岚年幼之时,全家老幼尽数被人杀害,只她一人侥幸生还。我也是数年后方才得知的消息,辗转才寻到她,将她带回了万花谷。”
“啊!竟有此事,不知谷家祖居何处,或许祁某能查出些线索略尽绵力。”
“祁兄客气了,谷家祖籍长安,姐夫曾在朝中为官,想是得罪了什么仇家。但我二人,始终查不出什么端倪来。如今,却也只能盼她放下仇恨,自解心结,或许会过得好一些。”
祁进心中突突一跳!十七年前、长安、幼女、谷家、为官…谷云天!
“只是个小任务罢了,听说是个小官,叫什么?谷云天。好像勾结东瀛人…”
祁进犹记得当年最后一次任务,临行前姬别情的话。看来当年姬别情果然没有找到那个女娃,而那个女娃虽然被舅舅带回万花,但看得出心中仍有郁结,她…便是谷之岚。
祁进与裴元饮罢,便只身前往觅星殿,此处乃是孙老神医的居所,也是他讲医炼药之所。看着一群万花弟子在他面前席地而坐,听得专注,其中那一头白发尤其惹人注目。祁进只是躲在殿外,偷偷看了几眼,这便又转身离去。
几日的接触下来,祁进发现,自己对这个小了自己很多的姑娘产生了别样的好感。那是有别于同门之谊,师徒之情的感觉。祁进自小到大第一次体会到了这样的情愫,倘若让师兄知晓,必要笑他凡心动了。是的,他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谷之岚。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造化弄人,这姑娘…这姑娘竟是谷之岚,谷云天之女!她便是十七年前自己藏匿在水缸之中的女娃娃。而自己,却是她的灭门仇人。这叫自己,如何面对她。自然,他可以什么都不说,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去同谷之岚交往,但那便不是祁进,不配纯阳弟子。
自己应该先同她坦白。当年幸蒙师尊搭救,方才摆脱杀手生涯,师尊开解了我十年,也是希望我能放下过往。这些年来,午夜梦回之时,自己常为噩梦惊醒,即令后来竭尽心力补偿当年受害之人,仍是无法摆脱,尤其便是,那一对稚嫩而又麻木的双眸,或许这便是因果之报。
祁进这么想着,他来到裴元与谷之岚的居所,想要将实情告知。却听得二人正在说话。
“之岚,近日与祁先生相处得可还好?”裴元略带促狭道。
“挺好的,祁先生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哦?我可听闻这位紫虚子也是个傲气之人呢,唐门的唐子衣就是明例。”
“是吗?我并不觉得啊,祁先生,很有礼的。”
“哈哈,这倒是难得了。”
“舅舅有话要说?”
“你呀,是。想当年,裴家大好的家世,尽数染毒而死,可笑我当年年幼,还以为是瘟疫所致,当即立志学医救人,四处拜师学艺。直到后来得遇恩师,方知晓家人乃是遭受无妄之灾,中毒而死。初时也有过恨意,想要去恶人谷寻那肖药儿拼个死活,恩师开解我,逝者已矣,生者当更好地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祭奠,冤冤相报,何时得了?”
“舅舅的意思是…”
“你谷家全家蒙难,对你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但舅舅实在不愿见你年纪轻轻,便如此抑郁度过一生。不论你是否真的能够放下仇恨,舅舅都希望之岚像个快乐的姑娘一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现在在花谷,有这么多同门关照,有舅舅和孙爷爷疼爱,能学医,能治人,已然觉得快乐。”
“好好,倒是我多操心了,说起来,你对祁先生观感如何?”
“舅舅…你又讨厌了,你之前还问过我宋师兄如何呢!”
“哈哈哈,宋听枫那个小子,也是个闷葫芦,枫上听琴,怎地如此不解风情。”
“祁先生…很好。”
“哦?”
“虽然只有数日接触,对他…也不甚了解。我也从不知钟情是何种感觉,但是…我想了很久,若是将来…与我携手一生之人是他的话,我…我很欢喜。”
裴元脸上带笑,却不再言语,自己的侄女是个面薄之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然不易。能有这种想法,看来放下心中仇恨,也非难事,能够遵从内心做自己,这便足够。至于祁进,同为男人,裴元觉得,他定是对自己侄女有意的。剩下的,便教他们顺其自然吧。
祁进又回了卧房,方才二人的对话他都听了,却更没有勇气走进去。他想不到,在自己对谷之岚生出情愫之时,谷之岚也对自己有了好感。多好的两情相悦,却蒙上了一层灰色。倘若自己现在去同之岚讲明一切,对她,是不是造成了两种的伤害?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或者,自己还能做什么。
当年行凶之人,便是自己。下令之人呢?不晓得,是姬别情带来的任务,暗箱的任务从来都是姬别情代理,倘若想要知道谷云天当年到底得罪了谁,恐怕还得重返十七年前,查个彻底。或许这些事情,才是自己能替谷之岚做的,等找到了首恶之后,自己便将实情与…与心意一同说明。
烟雨朦朦,残花漫漫,白衣素素,立有佳人,或喜,或忧,或颦,或笑,淡然入画。旁边却木立一男子,呆呆看着这个本应成为自己刀下亡魂的谷家遗孤,万般滋味。又盘桓了数日,祁进便告辞,临行前,热情地邀请裴元及谷之岚得空之时,前往华山纯阳一叙,自己必当竭力款待。众人相谈甚欢,含笑分别。祁进回了华山将东方谷主的信带给掌门师兄,这便开始着手找寻当年知晓谷家任务内情之人。
想要查清当年之事,就得去长安。祁进向掌门师兄告了个假,这便带上徒弟清镜前往长安。他并没有先联系姬别情,其实这些年来,姬别情一直在极力怂恿他重回凌雪阁,他不想因为这件事,反倒成了姬别情要挟他的话柄。只是找了一些当年的手下,和有可能知情之人慢慢探查。
再次遇上谷之岚,是在长安的天都镇。不知何故,天都镇爆发了极为罕见的疫症,人称燃血之症。此疫极易传染给他人,天都镇上已有大量的百姓染病,街头巷尾也不乏一些无主之尸。就是在这样可怕的环境里,祁进见到了正在给百姓治病的谷之岚。
“之岚,你如何在此?”祁进惊道。
“祁道长,我听说长安爆发了疫症,这便请命前来救人。”
“太危险了!”
“万花弟子,悬壶济世,有何所惧。”
祁进怔住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位姑娘身上又发现了可爱之处。当下也不多话,便同徒弟在一旁帮忙起来。谷之岚也不扭捏,只是问他因何来到长安,祁进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谷之岚便向他介绍此次燃血之症的厉害,眼下已经过了疫症爆发最猛烈的时期,倒也并没有真的那么危险。
谷之岚带着祁进去给之前治过的病人送药,祁进发现谷之岚只是关心病人症状是否好转,施药之后从不取分文之资。即便是患者竭力要她带走一些粮食果蔬,她也是含笑婉拒。
“大黄味苦性寒,有攻积滞、清湿热、凉血、解毒之功效。”谷之岚细心解释道。
“是这么挖?”祁进拿着小药铲子帮忙挖着草药。
“嗯,整个挖出来,除去细根,刮去外皮,切瓣或段,干燥后便可入药。”
“这样?”祁进举起挖好的药材给谷之岚看。
“嗳呀,这是土大黄,挖错啦。”
“嗯?长得不是一样么?”
“祁道长,听说你们纯阳有紫霞与太虚两种心法,我看,都是使剑的嘛,没什么两样。”
“……”
“好啦好啦,这土大黄倒能止血治跌打,带回去入药后给你带着罢。”
“也好。”
祁进有些着迷,不止着迷于谷之岚,更着迷于这种感觉。他觉得能与谷之岚相处,的确是极好的。他甚至有些贪恋这种日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谷之岚采药、煎药、出诊、治病。他都会不自觉地带上笑意,就连徒弟清镜都说,师傅你这几日笑的比这几年还多。
但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想起他与谷之岚的鸿沟。那双稚嫩而又麻木的双眼,将他躁动的内心死死盯住,他终究是不敢让自己沉迷于这感情之中。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咳咳….”
“之岚,你怎么了!”祁进看正在研药的谷之岚不住咳嗽,顿时有些紧张。
“不碍事…老毛病了,和疫症无关。”
“当真?”
“当真的,小时候…有一年在水缸里呆了一宿…每到季节就不住咳嗽,不妨事,过几日就好了。”
在水缸里呆了一宿,祁进如何不晓得,就是他亲手将谷之岚藏进的水缸。想不到虽然躲过了一劫,但还是冻伤了。祁进黯然无语,心中不住地自责。现在他对谷之岚的情感,已经不止是男女之情,还有着深深的愧疚,仿佛觉得,谷之岚的每一次蹙眉,都是他造成的。
“清镜,你说有什么药材对心肺好?”祁进喃喃道。
“师傅…咱们是纯阳弟子…你怎么考教我医术…”小道童噘着嘴不满道。
“纯阳弟子也要炼丹的,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药材…”
“师傅,我听上官师伯说过,昆仑山上有种雪莲花,乃是不多见的天材地宝。”
“哦?”
祁进向谷之岚告辞,说是有些私事要先去处理,快则半月,长则一月便回,又把徒弟清镜留下给她做帮手。谷之岚自不疑有他,只是临行前,将一个药瓶递给他。
“这里有些伤药,是用你挖的土大黄入药而制。”
“如此甚好,定会派上用场的。”
“我…倒希望不要派上用场。”
祁进自长安出发,一人一马赶往昆仑雪原。这里竟让他感到几分熟悉,因为华山也是常年覆雪。听说在那小遥峰上曾有人采到过雪莲花,他只得将马留在长乐村,徒步往那小遥峰而去。风雪皑皑,冷了便寻一处山坳打坐,饿了就猎些雪狼充饥,终于,让他在一处山麓寻到了传说中的雪莲花。赶忙用上好的木盒将雪莲收好,有了这个,之岚的体弱之症应当能够有些好转了。
“进哥儿,别来无恙否?”还未入长安,祁进拨转马头,望着前面那人。
“姬兄…别来无恙。”正是姬别情。
“不好,不算太好。”
“姬兄说笑了。”
“前几日,我出了个任务,暗杀襄阳府的气吞长江葛万愁。任务虽成,但我长安古意刺客小组麾下七个高手折损殆尽,你说我如何能好。”
“姬兄…不该与我说这些。”
“进哥儿,我经营杀手组织二十余年,你是我见过的最具天赋的杀手,你执行任务之时冷静非常,实乃天生的杀手!最难得是你我二人配合默契、合作无间。只要你回来与我重组暗箱,不过三年我便有把握重回当年暗箱叱咤江湖的日子。”
“姬兄!此事,莫再提。”
“进哥儿当真如此绝情?”
“祁进既已走上问道之路,便不会再返凡俗,姬兄这番苦心,只怕是白费了。”
“好,既然如此姬某也不勉强,你我约定以武决断如何?倘若我胜了,你便随我重组暗箱,若是我败了,自此再不来纠缠于你。”
“好。”
祁进早就想对此事做个了断了,他自信自己能够胜过姬别情,毕竟这是光明正大的比武,而非暗杀。但他忘了一件事,姬别情虽然是他的朋友,但终究,他是个杀手。杀手,没有什么原则。祁进虽中姬别情一剑,伤得颇重,但仍险胜姬别情。这便罢手,希望他能履行诺言,却不料姬别情命令手下围攻祁进,重伤之下,祁进奋力刺中姬别情一剑,这才逼他退去。
无奈之下,祁进只得先找了个地方疗伤,幸有临行前谷之岚给的伤药,倒真还派上了用场。只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自然不好去找谷之岚,免得平添她的忧心。反正姬别情已经退走,想来他也要消停一段时间了。还是待自己疗伤完毕,再将雪莲花亲手交给之岚吧。
就在疗伤期间,当年之事却意外地有了回报。原来当年那道任务命令,竟是假的,乃是有人恶意报复谷云天,才传了假任务给暗箱。罪魁祸首有两人,其中之一乃是秃鹰张五岳,他从前在军营之中倒卖军粮,被谷云天查出后,判刑入狱五年,是以出来后无法再做军官,张五岳睚眦必报,这桩事便是因他而起。另一人名为田镇龙,绰号分花剑,有个弟弟被谷云天判刑问斩,是以怀恨在心,两人合谋之后竟将主意打到了凌雪阁的头上。
祁进一掌拍在茶案上,震得茶碗跳跃不已。他气恼这两人,为了一举私欲陷害忠良。更气恼这两人,假传命令让自己成了心上人的杀父仇人。拿到确切消息之后,祁进片刻不停留,先去诛杀了秃鹰张五岳,又去击杀了分花剑田镇龙,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让他装入木函,他要带着这些去向谷之岚请罪。
“我就说,进哥儿,你实在是天生的杀手。”姬别情从黑暗中出现。
“姬兄!你怎么会在此地。”祁进大惊。
“我在这里等了你几日了,你以为这些消息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难道说!我又错杀了…”
“那倒没有,消息是真的,只不过是我给你的。”
“为何…”
“我知晓你想要诛杀这两个罪魁祸首,当然其实我也想动手。这么些年来敢愚弄我焚海剑的,还真就没有别人。我更知晓你诛杀他俩的意图,乃是要向当年你放走的女娃请罪。想不到,果真有一个女娃。”
“你既然知晓…我承你的情。这枚玉牌,是你我二人初识之时,你赠予我的。现在我将它还你,他日有人持此令上华山绝顶,可让祁某舍命出手一次,便当是偿还了当年的恩义吧…”
说着祁进摘下腰间玉牌,摩挲了片刻便抛给姬别情。姬别情伸手接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年你状态不佳,我本欲让你调整好之后再携手,想不到你直接就去了纯阳宫。罢罢罢,你这人,也是属犟驴的,看来是劝你不得,这玉牌,我收下了。”
祁进顿觉长出一口气,不料姬别情又道。
“只是前几日透消息与你之时,为了逼你断掉退路,我已将你当年奉命刺杀谷云天全家之事尽数告知给了那仅存的女娃谷之岚。嘿嘿,天意弄人,一至于斯,十七年前,进哥儿一念之慈,心软放过了的小女娃,如今竟成了你的爱侣,这等事,若非我是当年知情之人,实在难以相信。”
“什么!姬兄!你!”祁进大惊失色。
“谷丫头,听明白了么。如此,姬某告辞了。”
说罢姬别情收起玉牌,几个起落便已离开此地。在那树后,缓缓走出一人,雪白的月光照在雪白的长发之上,谷之岚面色苍白,竟有说不出的病态可怜。
“之岚,我…”
“血海深仇是你…情之所钟是你…”
“对不起…”
“这事莫要再提了…我现下不想见你…容我几年时光…将这些事情细想想…”
“几年光阴?是三年,还是五年十年…之岚,我从此便守在华山纯阳宫,你…你想明白了,可莫要忘了来找我…”说罢祁进取出随身带着的雪莲花,与那装了首级的木函一同留下,转身离去。
祁进不知该如何面对谷之岚,谷之岚何尝不是。是的,她没有怨恨,没有说永远。因为爱情,爱情让女人盲目,让女人脆弱,让女人矛盾,她在试图忘记,忘记凝固于心的仇恨,忘记她原本最不敢忘记的,只因为,爱情。
谷之岚没有回万花,只是托人回去告诉裴元,当年之仇已报,现决意行医江湖,过些年再回花谷。裴元虽然心中挂念,但也不疑有他,身为医者,本就该行医天下,方能有所成就,恩师,自己,谷中弟子徐淮等等等等,皆是在外漂泊行医多年。
“汉家妹子,你们这治法倒也稀奇,不过当真有效。”一位身着苗人服饰的姑娘赞道。
“姐姐的引蛊之法,我虽然看不懂,但也觉得神奇。”谷之岚淡淡道。
“你这妹子,什么都好,就是可惜了这一头白发。”
“死生有命,是之岚该当的。”
“不妨事,过两日你随我去苗疆玩耍,我五仙教曲教主或许有办法呢。”
“太麻烦姐姐了。”
“你哟,太客气了嘛,我们曲教主,也是在汉家长大的呢。”
谷之岚一路行医,不知不觉来到巴蜀,这里有蜀中唐门,乃是用毒的高手,也有五仙教,引蛊之术似真似幻。在路上给人治病的时候,便遇上了这位苗族大姐,名唤蓝凤凰。凤凰,真好。
“哦?你来自万花谷?”一名女童看着谷之岚。
“正是。”谷之岚有些别扭,眼前这名女童可不是寻常人,她便是五仙教教主曲云。
“万花谷,雨鸾可还好?”
“您认识苏大家?”
“何止认识,我俩曾在七秀生活多年,胜过姐妹。”
“之岚不知,太失礼了。”
“无妨,我因为功法问题,变回了幼女模样。”
“原来如此。”
“哈哈哈,若论起来,东方谷主还是我的异母兄长呢。”
曲云看了看谷之岚的白发,又问了问原因。却见她虽大仇得报,但仍面有苦色,不由奇道。
“按理你这白发之症乃是仇苦所致,如今大仇得报,心中结去,适当调理,应不难恢复才是。”
“是…曲前辈不知,之岚…之岚另有所苦。”
当下谷之岚便将前因后果一一言明,饶是曲云也不由得微微摇头道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难怪难怪。”曲云伸手拍了拍身后的德夯,面露温柔之色。
“谷姑娘,有些事情其实我不便多说,但冤仇已去,还是要珍惜眼前人才是。与我相比,你们已经幸运过万千,切莫错失良缘,遗憾终身。”
说罢曲云便又拍了拍德夯,德夯俯下巨大的身躯,伸手将曲云托上肩膀,而后缓缓离去。
谷之岚在五毒盘桓了一段时间,向蓝凤凰了解了许多苗家治病的方法,也听说了许多引蛊之术。蓝凤凰性子热情,又有曲云的好言吩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谷之岚也将蓝凤凰当成了难得的好友,将自己与祁进的纠葛倾述于她。蓝凤凰很是不屑道。
“你们汉家男女太过婆妈,若是我们苗家女子,当爱便爱,哪管那些从前已然结过的仇怨了…”
因为天一教的缘故,蓝凤凰前往巴陵县查探,谷之岚左右无事,自然也随行。这一日蓝凤凰探查到天一教在巴陵设立营地,乃是同宇文家族勾结密谋大事。蓝凤凰才不理会这宇文家族是什么来头,只要敢同天一教的叛贼勾结,她便要一一诛杀。
击杀了宇文逐鹿后,在他身上搜出一封书信。奇怪的是这封书信并未提及与五仙教有关之事,反倒是提起了另一个人,祁进。祁进如今正在南屏山一带,似乎与宇文家族起了冲突,这封书信中便提到了谋害祁进的计划。
虽然嘴上说懒得管谷之岚与祁进的儿女之情,但思来想去,这紫虚子祁进终究还是谷家妹子的情郎,虽然她那情郎对不起她,不过她深知谷之岚对祁进的念念不忘。当下便带着书信回去告知谷之岚,谷之岚闻言大惊失色,虽然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祁进,但她并不想祁进身陷险境。
“不然你便携此书信去南屏山寻他吧,要不你也不踏实。”蓝凤凰无所谓道。
“我…我还不知道怎么见他。”谷之岚秀眉微蹙。
“罢罢罢,我蓝凤凰替你跑一趟咯。”
“如此…也好,谢谢蓝姐姐。”
“这本来是为舅舅缝制的,既然顺道,就劳你带去给他,南屏山露重,请代我嘱他多加衣裳,也不知…他喜不喜欢。”谷之岚翻出一件白狐衣,交给蓝凤凰。
“你们啊…唉,婆婆妈妈。”蓝凤凰接过白狐衣摇头道。
巴陵县离南屏山不算太远,蓝凤凰携一队人马,一路查探天一教的下落,一路也在打探祁进的下落。很顺利地,她寻到了祁进。
“之岚…是她托你来的,她…还好么?”祁进有些失神。
“谷家妹子倒还好,就是挂念你。”说罢将白狐衣与宇文逐鹿的书信一并交与祁进。
“这是…”祁进忙接过。
“书信是宇文家对付你的计划,我偶然得知,谷家妹子担心你有不测,便让我带来给你,要你小心提防。这白狐衣嘛,便是她的心意,说是南屏山露重,要你多加衣。”
“之岚…谢过蓝姑娘了,之岚心热,容易让自己陷入险地而不自知,还有劳蓝姑娘多加照拂。”
“唉…你们啊,婆婆妈妈。”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叛唐,中原大地,陷入战乱。孙思邈派他的两个弟子裴元及阿麻吕前往北方,医治百姓,阿麻吕流连民间,而裴元则入了军营。谷之岚也回到了长安,继续为百姓治病疗伤。
这一日,狼牙军知悉了长安里还有个医术高明的万花弟子,便来绑她去位某位夫人治病,谷之岚宁死不从。眼看就要动手的情况下,却是一道白影冲入了人群,他将谷之岚护在身后。
“之岚,一会儿我挡住他们片刻,你快走!”
“进哥小心!”
只见数十道箭矢飞来,祁进一把将谷之岚推入屋内,而后长剑纷舞,将这些箭矢格开。只是他来之前早已身负重伤,长安陷落,纯阳身为大唐国教,早已受到狼牙军的严密监控。祁进本在纯阳宫中,当他得知谷之岚前往长安行医,便不顾阻拦愤而下山,暗中保护谷之岚的安危。
经历了同狼牙军的数次战斗之后,祁进早已伤痕累累,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只见他格挡不及,一道箭矢便钉进了肩头,紧接着,又是一剑扎入腿中。祁进以剑拄地,不时抬手格开流失。终于,又有大批武林侠士赶到,将这帮狼牙军铲除。
谷之岚冲出来扶起祁进,眼见得他为了自己深入险地,伤重至极,危在旦夕,可自己现在哪有什么药能够给他吊住性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的生命慢慢流逝,谷之岚痛哭不已。突然,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极高大,一个身娇小。正是五仙教教主曲云,和常年不离左右的德夯。
“曲教主,我求求你,你救救进哥吧!”
“这…祁道长伤势过重…”
“忘情蛊,忘情蛊呢!我记得蓝姐姐说过忘情蛊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
“忘情蛊?确有此物,乃是五仙教代代相传的宝物,炼制极难。倘若你要,给你也无妨…只是。”
“曲教主,只要能救好进哥儿,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谷姑娘误会了,我犹豫,乃是因为忘情蛊那本来非常可怕的功效,既名为忘情,服用它之人便会忘记心爱之人,不管他们的感情曾经多么刻骨铭心。”
“啊…”
“谷姑娘真的能下定决心,让祁道长服下忘情蛊么?”
“他会…永远忘了我么…难道这就是我们注定的结局?…我该不该…喂他服下忘情蛊?”
“其实我挺羡慕谷姑娘,有一个对你不离不弃的爱人。”
“我想好了…我不能看着他在我眼前死去…这比剜了我的心还要痛…”
曲云点了点头,取出一个瓷瓶交给谷之岚。谷之岚颤抖着双手接过,眼中的泪水似堕未堕。
“我以前不知道如何面对她,我忘不了我们相处的那些美好,也忘不了童年的那片血海。我以为时间能抹平伤痛,也以为不见是最好的选择。但没想到我们再见之时,竟是天下大变之期。幸而这份感情依旧如故,我会永远记得他为我做的一切,就算他再也想不起,他的生命里曾有一个名叫谷之岚的女子来过。”
“当年之事也是他心里的一道伤疤,能完全忘记,对我们彼此都算一件好事。我再也不会怨恨什么,就让那些往事都随风逝去吧。”
说罢,谷之岚将药瓶打开,滚出了一粒赤色的药丸,她轻轻扶起祁进的头,听他似乎无意识的呢喃。
“天下大乱…此去就算是…以身殉道…也不枉此生了…”
“之岚…只要你…比我幸福就好…”
谷之岚强忍着泪水,将药丸顺入祁进口中,让他服下,而后抱着祁进喃喃自语。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是尘世间的冬天,他从华山而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雪意,一如他冷峻的眉目般令人敬畏。但他对我却十分温和,并不如传闻般冷傲孤僻。”
“万花谷很少下雪,零星的小雪夹着雨花洒落下来,总让人觉得不够尽兴。听说华山常年因雪白头,我想那些雪应该就像他那样,时而冰冷时而温暖。”
“雪会带来灾难,也会预兆丰年。我以为他永远都是后者,可是不久后我知道,他为我带来的灾难才是毁灭性的。”
“知道真相之后,我不敢再相信他对我的感情,还有童年时的那片血海,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对我是赎罪或是真心,我无力分辨。而他只会沉默…”
“我知道他心里也很苦…以后他再也不用烦恼了。”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曲教主,若你以后遇见进哥,替我告诉他,让他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再没有人牵绊他了。”
“进哥…进哥…忘了我吧…忘了…谷之岚…”
说罢谷之岚便也软软地倒了下去,眼中流下一行泪水。却是曲云用迷烟迷昏了谷之岚,而后又取出一个瓷瓶,乃是和方才给谷之岚的一般无二,正是忘情蛊。她喂昏迷的谷之岚吃下忘情蛊,两个弟子将谷之岚小心带走。
“也许你们都忘记过去,才会有转机。但愿…我做的是对的…”曲云喃喃道。
“教主,这。”刚刚赶来的蓝凤凰有些迷惑。
“或许我不应该试图改变他人命运,可是,我希望至少能给他们彼此一个机会。”
“属下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最好。”
曲云又取出一块玉玦,交给蓝凤凰道。
“古人说玉,满者为环,缺者为玦。玉玦者,遇满则缺。凡事不可求得太满,留一些缺憾反而有弥补之机。这一枚玉玦,一会儿你交给醒来后的祁道长。”
“他醒来后,当忘记前事,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而去。你告诉他,可持此玉玦来苗疆,寻找一位持有相同玉玦的女子。”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祁道长和谷姑娘,今生若是缘分未尽,终会有转圜之机。他们两人之间,虽有些难以抹灭的往事阻挡,但那份为对方不吝付出的心意,着实令人羡慕。”
“玦者,缺也。玉玦本有决断之意,但人人心中都希望世事能够圆满,固有玦便有环。是成玦还是成环,便看他俩的造化了。”
“属下明白。”
曲云说完这些,有些黯然。身旁的德夯似有所觉,伸出粗糙的双手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最终又收了回去。曲云忽然笑了,拍了拍德夯的大手,德夯便微微屈身,伸出手来将她托上肩头,缓缓离去。
不一会儿祁进缓缓转醒,他身上的外伤已有五仙教弟子处理过了。蓝凤凰将玉玦塞到他手里,又将方才曲云之话一一转述,祁进有些痛苦地抱着头。
“玦者,缺也…”
“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苗疆…我应该去么…”
至德二年,太原府,祁进应邀前来,面前一名大汉身披苍云玄甲。
“是你。”祁进有些惊奇。
“紫虚子祁真人,久违了。不知道还记得当年神策凌雪阁的老友宋十二否?”
“别来无恙。”
“当年幸得祁真人提携,搭档了个任务,宋某才得以进入苍云军。”
“今日唤我前来,不知所谓何故?”
“与我无关,但你是否记得当年宫中神武遗迹,洛风。”
祁进不由身形一震,于他一生,凌雪阁的那段过往固然使他充满负罪感,但还有一事,让他辗转反侧,便是洛风。当年纯阳大弟子谢云流叛逃师门,竟还打了师尊一掌,祁进对吕真人最是敬重,如此欺师灭祖之事,他如何忍得。那年宫中神武遗迹,李忘生带着四位同门想与谢云流大师兄冰释前嫌,由于之前有奸人挑拨,双方一语不合,祁进出剑欲伤谢云流。岂料谢云流的大弟子洛风以身代之,因此殒命。误杀洛风,让祁进一直耿耿于怀。
“你要为他报仇?”
“我只是代劳,祁兄勿怪。”
“拔刀吧。”
宋森雪毫不客气,当下提刀便斩,祁进抽剑格挡,两人战在一团。一旁的小山上,有一白发老者静静地看着二人缠斗。此人正是,谢云流。洛风还是个婴儿,便被谢云流从山中捡回,一直由他抚养长大,视若半子。故而爱徒之死,是他又一大恨事。
祁进不是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追讨洛风的血债,不管是静虚一脉,还是谢云流。他早已等着了,若说谢云流当年伤及师尊乃是大逆不道,那他误杀静虚大弟子洛风,也应债偿。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当年凌雪阁的朋友宋森雪来执行。如此也好,熟人办事,应当会给自己一个痛快。想着这些,望着宋森雪刺过来的一刀,祁进提起的剑又缓缓放下,落入湖中。
宋森雪没料到祁进居然束手待弊,慌忙收招停手,愤然道,“你为何弃剑,不是说好我们假意过招。你把我打败,我就杀不了你了吗?”的确,方才两人甫一交手,宋森雪便已经悄声说过。
“纯阳悟道多年,我已循恩师传道之路,窥得天道半分,当年误杀洛风,有愧静虚门下,今能以己一命还洛风一命,可解我道心之惑。此事之后,你可转告谢云流,恩师在华山上对他尚有思念,望他能回纯阳一趟。”
“你!”宋森雪气得无言以对。
他竟真有悔意。谢云流暗叹,毕竟是我纯阳宫人,恩师弟子…
“森雪不必多言,当年我已是大错,今受你一剑,祁某无憾。”
“宋森雪,你胆子不小,连我也敢骗,假意过招?”谢云流自山上一跃而下。
“伯父,你…你怎么来了。”宋森雪嗫嚅道。
“此事不关他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祁某便将命还予你。”
说罢祁进以气驭剑,引来佩剑刺向自己。
“祁兄,不要!”宋森雪阻拦不及。
突然,一刀剑气袭来,搅动得祁进失了控制,那佩剑绕过祁进,转而又飞至空中直劈而下,瞬间就把祁进的左臂削断。祁进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宋森雪忙上前扶住。
“你…为何…”祁进强忍住痛问询道。
“你的命暂且留下,断你一臂以祭风儿在天之灵,往后好自为之。做事,莫再冲动。”
谢云流拂袖而去,祁进此时也已痛昏过去,宋森雪背起祁进,便回太原府寻人救治,他晓得城里有一名万花女子,倒与祁进相识,那姑娘似乎叫,谷之岚。
“祁道长这是怎么了?”谷之岚面有忧色。
“解释不清,谷姑娘还是先行施救吧。”宋森雪道。
谷之岚当下不再多话,赶紧给祁进处理伤口,又开始调配一些药物辅助。折腾了好久,这才松了口气,眼见宋森雪还在门外坐着,有些不好意思。
“将军…是祁道长的朋友?”
“呵…老朋友了。谷姑娘呢?”
“我与祁道长乃是在这太原初识,但…却似有极深的交情一般…”
“哦?谷姑娘此话怎讲?”
谷之岚皱着眉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淡淡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两年前我于陷入战乱的西京险些为狼牙军所害,亏得五仙教的曲云教主出手相救才逃过一劫,待我醒来时已身在苗疆五仙教之中,却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极为重要之事,却又偏偏想不起来。每每想到深处,便头痛得像要炸开一样,唉…”
“曲云教主似是知道什么,却不肯明明白白地告知我,我向曲云教主相询此前究竟发生何事,她避而不谈此事,却只赠给我这块玉玦,并说:若是缘分到了,或可寻得另一块玉玦,解开心中疑惑。难道真的要等待那缥缈的缘分吗?”
“直到我在太原遇到了祁道长,他竟也有一块同样的玉玦——一块自曲云教主手中获赠的玉玦。”
宋森雪奇道,“如此说来,谷姑娘心中的疑惑,不就可以从进哥儿那解开?”
谷之岚摇摇头道,“并未,在见到祁道长手中玉玦的时候,我忽然不想知道这玉玦的秘密了。”
“祁道长说,曲云教主赠予他玉玦之时,曾让他去苗疆寻找持有另一块玉玦的女子,我想曲云教主口中所指便是我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曲云教主要分别给我们玉玦?每每想到这玉玦的秘密,我都觉得心慌不已。或许现在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玉玦的秘密解不解开都已无所谓了。”
“谷姑娘何必想这许多,这世上有许多人和事,如你我一般,亦如你与进哥儿一般,能够相逢便是缘分。谷姑娘该好好珍惜这缘分才是,至于这玉玦的秘密是否能够解开,又何须在意。”
“你说的是,果然是当局者迷。相逢即是缘,能因着这玉玦而结识祁道长本是一桩美事,这玉玦的秘密,就让它…随缘吧…”
“缘分之事本就不可强求的。”
“谢谢,经过你的开解,我倒是想通了许多。”
屋内传来一声呻吟,应当是祁进醒了,谷之岚忙去煎药,宋森雪走进去问,“如何?”
“死不了…这是哪儿?”祁进虚弱道。
“太原府,谷姑娘这。”
“是之岚么,又麻烦她了。”
“既然你无碍了,我便先回了,军中恐还有事。”
“好,谷姑娘与我的事相信你也知晓,请你帮我转告谷姑娘莫要忧心,我定会解开这玉玦的秘密。”
宋森雪走出帐外,看谷之岚还在小心伺候着药炉,便告了个罪,说是要先回军中,倘若有何需要,尽可来苍云军中寻我宋森雪,又将方才祁进之话转述。谷之岚闻言怔了怔。
“祁道长可将玉玦的秘密解开本是好事,却不知为何我心下有些忐忑…若是以后的一切都能如同现在这般就好了…”
宋森雪摇了摇头,提起长刀便离去了。
谷之岚用蒲扇轻扇着药炉,突然没来由想起一句话。
我从不知钟情是何种感觉,
但是…我想了很久,
若是将来…与我携手一生之人是他的话,
我…我很欢喜。”

Trackback from your site.

Leave a comment

Connect with FIBONACCI

Everyone all live in parallel with their own trou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