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魔高绛婷

开元十四年,小丫头牵着的手紧了紧,一脸和煦的妇人便停下了脚步。小丫头回头望了望,那片养育了她七年的破败荒村,如今已举目无亲。
“师…师傅,我们要去哪儿?”
“扬州。”
“扬…扬州,有窝头吃么?”
妇人伏低了身子,双手在小丫头的脸上轻轻擦了擦,看着眼前瘦骨嶙峋的女童,不由得爱怜地拥入怀中。轻声道,“会有的,一定会让你吃饱的,还会有好多姐妹同你一起长大…”
七岁的高绛婷,告别了赤贫家乡的山穷水恶,望见了富庶扬州的垂柳扬花。

离开了熟悉的地方,第一顿饭就见到了馒头,高绛婷觉得这顿饭是自己从小到大吃得最充实的一顿,吃罢了饭,她小心地看了眼面前的妇人,将一个馒头小心地裹在白麻布里,收了起来。妇人毫不阻拦,只是依然面带温和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
路上行了两日,便已来到扬州城,妇人并未做停留,只吩咐了一下,又带着高绛婷上了船。时近傍晚,且绵绵地下着细雨,小丫头在船头抬起眼,看到辽阔的江,半面霞光、半面比肩紧挨的精致画舫。忆盈楼码头苔染的石,缠住丝滑的流水。暮霭中远远近近的屋顶,其间莫名惊起的鸟儿,振翅飞向天际。
“师傅,这里是扬州吗?”
“这里是扬州忆盈楼,今后,便是你的家。”
“我的…家…”
这名妇人便是江湖上赫赫闻名的公孙大娘公孙幽,想当年南公孙北柳五之名响彻江湖,如今都已是年近半百之人。这公孙大娘其实也并非一人,乃是孪生姐妹。公孙幽是姐姐,尚有一妹名唤公孙盈。这座忆盈楼本是中宗皇帝赏赐给公孙盈的,以奖她多年在宫中教习剑舞之功。现如今二人在这忆盈楼中开宗立派,收养孤女教习剑舞。
码头上,几个小丫头翘首以盼,见到公孙幽的船靠岸,这便围上来叽叽喳喳地喊着师傅,也有些二十多岁的女子盈盈一礼,恭敬地喊着师傅。高绛婷一动也不敢动,双手紧紧拽住公孙幽的衣摆,怯怯地看着围在身边的众人。公孙幽轻轻抚了她的头,将她拉至身前。
“她叫高绛婷,今后就是你们的姐妹了。”
“是…是姐姐还是妹妹啊师傅~”乃是一个同高绛婷差不多大的丫头,只是没有高绛婷那般害羞和胆怯,这丫头名唤曲云,襁褓之中便住进了忆盈楼。
“比你大一岁,你该当喊姐姐的。”
“怎么又~是姐姐啊。”
她这般说,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妹妹,我叫叶芷青,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师傅说要带妹妹回来,我们一早就把房间收拾好了。”
“房…间?我的?”高绛婷依旧是眼带怯意。
“正是。”
“你们带绛婷去安顿下来,再给她准备两身新衣服。”公孙幽温言道。
“是,师傅。”众丫头甜甜回道,只有高绛婷看着一群衣着清新雅丽的小姐妹们,不免有些自卑。
小丫头们拉着高绛婷便往闺房里去,高绛婷回过头怔怔地看着公孙幽,似乎有些担心。公孙幽淡淡一笑,缓缓扬了扬手道,“去吧,打扮打扮,再来寻我。”
“妹妹,无须担心,来了忆盈楼,我们便是一家人了。”叶芷青小大人般地宽慰道。
“我…我不配…”浴桶中的高绛婷将半个脸埋在水中,却还是抬头说了这么一句。
“有什么配不配的,听师傅说,你也是孤单一人了。”
“也…是?”
“咱们忆盈楼里的小姐妹,谁不是师傅捡回来呢?”
“你们?你们都是?”
“对呀,就是曲丫头,别看她养得白白胖胖,她刚出生还裹着襁褓,就被丢在忆盈楼外了。”
“啊…”
“所以,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出身。”
“一样么…”
“嗯,所以更要相亲相爱。”
“相亲…相爱,嗯。”
高绛婷穿上一袭小粉裙,却紧张得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生怕弄脏弄皱了这一身衣服。小丫头们叽叽喳喳的把自己的小礼物送给高绛婷,以填补她的日常所需。或是一把小木梳,或是几条长头绳,叶芷青将将十岁,但早已开始学习女红刺绣,将一条绣了古琴的手帕送给高绛婷。
众人一阵亲昵之后,高绛婷就不像方才那般胆怯了,也敢同大家对答。叶芷青看差不多了,这便招呼着大家去见公孙幽。公孙幽见一群小丫头牵着高绛婷上来,也是满心欣慰,拉过她的手嘱咐道。
“绛婷,入了忆盈楼,她们便都是你的姐妹,要多亲多近。”
“师傅,我能和你学武吗?就像那日你惩治那些恶人用的一样。”
“自然可以,只要你想学,师傅全都可以教你,还有你们,都一样。”
开元十六年,高绛婷入忆盈楼已然两载。两年中,她与忆盈楼中的大小姐妹都处得十分融洽,正如叶芷青当年所说的,她们,本就是一样的人。且不说那些已然成年的大师姐们多加照顾,这一群年龄相近的小丫头们,关系更加亲近。
大姐叶芷青,虽然也才一十三岁,但已经有了大姐的模样,待人处事得体周到,领着一群妹妹们习舞练剑,公孙幽看得微微颔首。二姐萧白胭,虽然也是被公孙幽捡来的忆盈楼,但她却并不是公孙幽的徒弟,乃是公孙盈的入室弟子。盖因公孙盈觉得萧白胭根骨清奇,更能继承自己一身凌厉剑意,故而向公孙幽讨要来收了弟子,公孙幽自无不允。
高绛婷比萧白胭又小两岁,却比曲云大过一岁排在了老三。如今的她早已不复当年的怯弱羞涩,每日悉心练功练剑,公孙幽毫无保留地将冰心诀与江海凝波剑传给了她,她自然丝毫不肯放松。起早贪黑的只知道修习,但却进境缓慢。
这会儿一群小丫头来到剑舞台边看她练剑,乃是曲云手里牵着一个蹒跚的小男孩,还有两个小丫头围在旁边,正是王维林与燕小七。两个小丫头不过四五岁,盖因叶芷青与萧白胭已经开始修习上乘武学,故而这两年她们也只能是高绛婷的小跟班。
“师姐,吃饭啦。”曲云喊道。
“你们来啦。”高绛婷擦了一把汗,放下手中剑,上前逗弄了一会儿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并不是公孙幽捡回来的,却是曲云捡回来的。去年甫才七岁的曲云竟在忆盈楼门口发现了这个小男孩,襁褓之中写有生辰八字,倒不知是哪个狠心的爹娘,会舍得将他遗弃。曲云将他小心抱到公孙幽面前,公孙幽却有些犯难。虽然这些年来,她收留了不知道多少女婴女子,但男的,一个都无。
公孙幽拟将小男孩送出忆盈楼,另寻有意收养的百姓抚养。不料曲云却不依,她早已知晓自己也是在襁褓之中便被人遗弃在忆盈楼,还有王维林、燕小七皆是如此。七岁的她已经懂得心疼,坚持要将小男孩留下抚养。公孙幽也奈何不得,只得应允,但必须由曲云亲自照料,也是给她添一些责任心罢,待这孩子成年了,再搬出忆盈楼就是。这小男孩,名叫孙飞亮。
“阿亮阿亮。”高绛婷捏了捏孙飞亮的笑脸,孙飞亮只是咿咿呀呀地搂着曲云的腰。
“师姐,快去吃饭,午后该学琴了。”曲云抱着孙飞亮道。
“好,你们两个,一会儿也去学琴。”高绛婷拉起王维林和燕小七道。
“好~”回答爽快的是王维林。
“不~”一口回绝的是燕小七。
公孙幽看着面前的弟子挨个演武,不时微微点头表示嘉许。终于她的目光落在了高绛婷的身上,却是面带惋惜之色,淡淡地摇了摇头。
“师傅…我是不是好笨…”高绛婷提着半人高的长剑轻声道。
“绛婷,不是这样的,你下的苦功师傅看见了。”公孙幽抚着她的头道。
“可是…可是我同云妹一起开始习武,却始终比不过她…”
“不论做什么事情,总有人擅长,有些人不擅长。你与云儿只差一岁,一起习武,一起学琴。云儿的武学修为比你高,是因为她适合习武,但她的琴就弹得远不及你了。”
“师傅…我是不是不适合习武。”
“唉…你天资所限,年幼时又体质柔弱,恐怕是无法将剑舞之术修习到高妙境界。”
“……”
高绛婷躲在自己屋中,偷偷哭了一道。她不敢让小姐妹们知道,怕她们笑自己,也不想让师傅知道,怕师傅担心。只能自己暗自落泪,当师傅抚着她的头,悲悯又笃定地断言自己不是习武之材的时候,她觉得失望灭顶而来。
叶芷青轻轻地打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食盒。高绛婷躲在屋中没去用饭,只道是自己不舒服,叶芷青却晓得她不舒服在哪儿。她本就早熟,年纪也比她们都大,一早就能通过察言观色来体会人心。她来到床边,轻轻拍了拍高绛婷的肩膀。
“师姐…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今晚可要饿肚子了。”
“我…我不饿。”
“好啦,不饿也得吃点。”叶芷青搂过高绛婷的肩头轻轻摇着。
“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执着于学武,但我,同你一样,也不是练武之材。”
“师姐?怎么会?”高绛婷惊道。
“别看我现在已经在随着师傅修习上乘的心法,但我与白胭的差距可不是一点半点。”
“二师姐…”
“是啊,她才是真正的练武之材。”
“师姐不难过么?”
“一开始总是有些失落的,师傅的武学惊才绝绝,我却不能继承以发扬光大。但是后来想想,忆盈楼的弟子,本就不必个个都是武林高手的。你看那些师姐,有的擅长抚琴,有的颇好女红,有些喜爱烹饪,也有些精于经营。她们每一个,都是忆盈楼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没有人会以修为的高低来对她们加以评判,不是么?”
“是…”
“你我皆不是习武之材,但你看你的琴艺,在众姐妹中是最出类拔萃的,假以时日,必定冠绝忆盈楼,这才是你的长处,明白么?”
“我…我可以么?”
“一定可以的。”
虽然没有放弃习武,但高绛婷明显将自己的重心从剑舞移到了练琴之上。而日日苦练带来的回报也令她惊喜,她双手天生软韧,柔弱无骨,艰辛钻研之后,在箜篌演奏之技艺上一再突破。箜篌弦数历来为弦乐之冠,极难弹奏,五十五弦几乎已是高手极限,但高绛婷以一双素手翻飞竟能独引七十六弦尚且游刃有余,傲视群芳。
“绛婷,转眼已是及笄之年了。”
“是,师傅。”
“同你师姐一样,该给你个称号了。你虽不强于武学,但琴艺已然冠绝众姐妹,就号琴秀罢。”
“谢师傅。”
开元二十三年,琴秀高绛婷一十六岁,她尽邀名士,在扬州忆盈楼内献奏一曲,曲消音散良久之后,众人仍是呆若木鸡。在场之人不乏见识广博之辈,如此音色竟是无人可以形容,更有多人数日流连于忆盈楼不忍离去,但求再闻一曲,无骨惊弦之名遂天下皆知。自此之后,庙堂江湖,高门名士争相赶来乐坊,往往求一曲而不可得。
“绛婷,你可知江湖人称你什么?”说话的乃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七八岁。
“什么?”
“无骨惊弦。”
“逸飞,我发现你有时候也很无聊。”
“哈哈哈哈哈。”
面前之人乃是长歌门杨家二公子杨逸飞,只比高绛婷大了一岁,十五岁那年杨逸飞离开长歌门出外历练,偶遇大商人周墨,周墨令杨逸飞以十万金的价格卖出三尊金玉琉璃盏作为考验,倘若成功则收其为徒。杨逸飞将三尊琉璃盏摆在面前,自己则盘膝对盏抚琴。
围观之人皆是大感好奇,杨逸飞初时只是抚琴,随着琴声起伏,他竟用自己高超的琴艺附着内力将面前三尊琉璃盏中的两尊震碎,随后言道。
“世间至美之物,大多有其独到之处,在下一曲,尽显这三尊金玉琉璃盏高下。余下这尊闻音傲立,独留世间,愿得收藏的客官们还请出手。”
此言一出,竞价者踊跃不已。
彼时高绛婷正好与师傅路过,见证了此事。“师傅,这少年真是弹得一手好琴。”临别前她来到杨逸飞面前道,“我是忆盈楼的高绛婷,有机会来找我,我们一起弹琴啊。”
正是这么一次相识,两人相交莫逆。
“还好我在你尚未闻名天下之前认识了你,要不然岂不也是一曲难求?”
“你们长歌门的人都这般嘴滑么。”
“家师曾言: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想来他也是嘴滑之人。”
“呸,不得埋汰青莲剑仙。”
开元二十六年,高绛婷一十九岁,正是亭亭玉立之时。消失了好几个月的杨逸飞又来到了忆盈楼,他也已经长成一名翩翩佳公子了。
“绛婷,你听我这一曲如何?”杨逸飞止住琴问。
“以前听你琴声,有百舸争流的冲劲,方才倒似有鱼跃龙门的喜意。”
“哈哈哈,绛婷真真乃我杨逸飞一生知己也。”
“可有什么好事?”
“我在外历练五载,前几月返回千岛湖,经过父亲与几位先生的考验,如今已正式接任长歌掌门。”
“呀,那我该称一声杨门主了。”
“莫要玩笑于我…只是,以后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找你弹琴了。”
“无妨,我本是一个闲人,你若得暇,再来便是。”
“不如…”
“什么?”
“没…没什么,你我再奏一曲。”
“好。”
开元二十八年,对忆盈楼来说,这是一个充满离别的年头。从南疆来了一个老人,不知道同曲云说了什么,最后曲云同众姐妹洒泪分别,与那个老人一同返回了南疆。才相识了三年的苏雨鸾,也因避祸辗转随着她的夫君去了万花谷。叶芷青已经开始忙于忆盈楼的大小事务,虽有萧白胭从旁协助,但萧白胭还兼着宫中剑舞教习之职,时常要往宫中去。
几个最是要好的小姐妹们,只剩下了高绛婷、王维林与刚到及笄之年的燕小七。忆盈楼中有一水云坊,每月会初一、十五之时,忆盈楼便于此以剑舞会四方之客。是时,或官员达贵、或江湖豪侠、或诗人雅士,无不以能赏剑舞为荣。高绛婷虽不擅剑舞,但她无骨惊弦之名,早已是忆盈楼一绝。
这一日,她又在水云坊献箜篌妙艺,曲罢音静,众人还沉浸在这天籁中犹自未醒,座中却偏生有一个粗人如嚼牡丹,出言不逊,率众无理闹事。
“这小姑娘弹得是真不错,来来来,随我入室饮酒,我要好好看看这无骨之手长什么样子。”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怒目相视,何人竟敢亵渎琴秀高姑娘!只是一看,却也不好做声。此人乃是狼牙军大统领庞龙武,时值安禄山势力渐长,庞龙武本是江湖中有数的人物,当年纵横南北,恃强劫掠,辽东双鹰、漠北四刀传言就是折在他的手里,后来被狼牙军聘为大统领,座中便有武林中人,心怀不忿,也多怕得罪安禄山,苦劝无果,不敢出手。
“我们统领英雄当年,甚是喜欢姑娘,你这便随统领去了吧。”说话的是庞龙武手下严文。
“原来所谓江湖侠少,武林豪杰,便是这等模样。”就听一女子高声说道,这声音脆冷凄清,便如珠落盘中,一字一字似紧挨着迸将出来。前句刚落,后句又出。
“咱家姑娘英雄当年,甚是喜欢统领,统领现在若不离去,那便永远留在忆盈楼中吧!”
此句乃是向着庞龙武所言,她语意本是充满诙谐,但声音中森寒之意,虽然阳春草长,坊内众人竟然生出彻骨寒意来。高绛婷本来烦恼,见有人替她解围,看似竟然更加焦急,众人回头定睛看时,却见一个素衣少女端然坐在暗中,桌上却放有一个白色长条包袱。
“七妹,这是狼牙军的大统领庞将军,他坐镇军中,威望正隆,咱们可不能得罪了。”高绛婷温言对燕小七道,她晓得自家妹子是什么脾气,但也明白狼牙军大统领是个什么职位。今日倘若是叶芷青或是萧白胭在场,都能好好揭过去,偏生这二人此刻都不在忆盈楼。
“四姐,我已到及笄之年,师傅赐了我一个称号,叫燕秀。且允我出门了,你高不高兴。”这次声音却温婉欢快之极,众人听入耳中,若雪散冰融,全身懒洋洋的,都是说不出的舒服。唯独高绛婷默默不语,仿佛并不放心。
庞龙武此时也在看那少女,他江湖历练甚多,听这少女声音动人心魄,实在说不出的诡异,此等怪异之人,他当然能避则避,当下朗声笑道,“这位小七姑娘,我们安大人圣眷正隆,手掌一方大权,你忆盈楼名气再大,也盖不过我们兵马使大人吧,我乃安大人手下勇将,看上了高姑娘,这是她的福气!”说罢冷笑不语。
小七秀眉微蹙,却似乎甚是犹豫,低头道,“是这样么?”说话间将手上酒杯放下。
众人见她如此情态,以为她畏势退缩,却突然听她朗声吟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这句她吟得极快,清如鹤唳,厉如猿鸣,然后她伸手向那包袱内一抓,抓出一柄长剑。此剑长二尺一寸,重三十一两五钱,青蓝无鞘,剑名留情。
“念天地之悠悠…”
只见她身子似乎不用蓄势发力,就那么左手一拍椅背,人已经腾空而起,快如闪电,十余丈的远近,她一掠而过,直向庞龙武扑去,庞龙武伸手拔刀,却见小七右手一挥。
“…独怆然而涕下。”
左手在他头顶一按,已经借力纵回座中,末句刚好吟完,这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人看那庞龙武,只见他嘴角还挂着冷笑,刀子扔在刀鞘中,有好一会儿,他缓缓倒下,一抹血线在颈上绽开,倒地后一颗人头滚落下来。
众位面面相顾,心中想的都是:这是怎样的一击必杀的剑术!若是自己,也定然无法躲过!那小七此时看着空空杯中,脸上挂着一抹冷峻和一点清稚,也只有她这样的少女能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神色齐集一体,庞龙武的一众手下皆被她的气势所慑,竟无人胆敢稍动,那严文连狠话也不敢放下一句,这便带人携尸体悄然离去。
在场列位见出了人命,又涉及安禄山狼牙军中一位大统领,哪里还坐得住,当下便纷纷起身告辞。那燕小七将酒杯放下道。
“请诸君慢走一步,给小七我做个见证,今日,我脱离忆盈楼,所行之事,皆与忆盈楼无关。”
众人自然晓得她这是在给忆盈楼开脱,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如此一来,压力便都在这小姑娘身上。
“但倘若有何人胆敢犯忆盈楼者,我燕小七即便远隔万里也会出手诛除!”
此言一出,如北风扫地,大家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凉了一截。
“小七,你…你这又是何必。”高绛婷拉着燕小七的手道。
“大姐二姐要管着偌大的忆盈楼,少有功夫收拾这些苍蝇。四姐五姐又各奔东西,本就剩下咱们三人,偏生你们俩又都只擅弹琴不精武艺,性子还这般柔弱。现如今我要出门历练,整好杀鸡儆猴给他们个教训,倒教他们晓得,忆盈楼的剑,不是只用来起舞的。”
“你…你也要走么?”
“三姐,你知道我自小一心向剑,如今技有小成,自然该出门去打磨。喏,你瞧,师傅把留情剑都给我了哩。听说留情剑可是当年那人特地给师傅打造的…”这最后一句却是压低了声音小心耳语,倒不由得让高绛婷噗嗤一笑。
“那…那你想家了便回来…”
“省的省的,其他人我都见过了了,这是特地来同你道别的。一年之内,即便我还没回来,也定要叫姐姐听到我燕小七的声名。”
高绛婷有些寂寞了,众姐妹忙的忙走的走,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是闲着的。小七离开忆盈楼不久,庞龙武被杀之事固然引发了一些风波,但死了就是死了,许是在安禄山看来,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一个随处可招徕的小人物而去得罪一向同皇家交好的忆盈楼罢。
本还有一个王维林同她作伴,但维林这丫头总爱往长歌门跑,她自然知道王维林为的是什么,正是为了那个诗渗禅意,流动空灵的王摩诘。自打四年前的三月三,几位师姐带了王维林去千岛湖听了次诗会,小丫头萌动的心便被王维深深地打动了。这几年只要一有机会去长歌门,她便主动请缨。
这一次长歌门邀请忆盈楼派人去担任琴师,按理说依着高绛婷与杨二公子的关系,及她那无骨惊弦的名声,此事必定非她莫属。但她太明白师妹王维林的心思了,便找了个理由将王维林荐了出去。王维林自然是欣喜得很,也晓得此事是高绛婷出了力,临行前抱着她咿咿呀呀说了一夜。
“本以为能在千岛湖与你一同抚弦,哪知还是落空了。”杨逸飞端着酒杯道。
“开始确实想去的,但我那师妹看着让人心疼的。”
“王姑娘么?”
“正是。”
“她如何了?”
“她仰慕贵门王先生已久了。”
“王先生,王姑娘,哈哈哈哈。”
王维林钟情王维,杨逸飞觉得好笑,却又好像不妥。但在知己好友面前,自然无所顾忌。良久,他止住笑意道,“对了,江湖上又有你的事迹了。”
“又是那无聊的称号?”
“是那个称号,但多了一些。”
“哦?多了什么?”
“无骨惊弦,素手清颜。”
“这是何意?”
“说的是高绛婷无骨惊弦引,康雪烛素手着清颜。你二人可是天宝年来风华最著的两位了。”杨逸飞似有些不快。
康雪烛?素手着清颜?高绛婷心想,康雪烛,必定是个人名,只是这素手着清颜,却不知指的是什么。还是杨逸飞给她解开了迷惑。
原来据传这康雪烛也是海外来客,尤擅雕琢美貌女子。天宝元年七月初五,康雪烛初履万花,以落星湖中之水和湖底泥沙挥手雕就了万花谷如今驰名江湖的“貂蝉拜月”,由此声名响彻天下。
杨逸飞道是七月初五那日,康雪烛从晨间开始雕起,及至晌午,身形乃成,只观其形,周遭众人目光皆已无法旁移,待到康雪烛手中刀工入颜,挥手之间,面目明了,众人更是颠倒。待到定睛看时,那秀目依稀传情,神色浑然迷离,身姿随和风微动,眉眼之间,竟似有无数厚意轻愁未曾言出。
盛夏之际,晴昼海万花尽皆盛开,竟也无法掩住那泥沙所为之人的绝世风华。旁观诸人无不目眩神迷,众人皆言若是西子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了。工圣僧一行观后,久久无言,唯留有八字评语:雪烛素手,境入微毫。
康雪烛一双手修长圆润、细腻光滑,据说他每日都要以秘制药膏浸渍双手数次,肤色白皙异常,手上筋脉清晰可见,全然不似男子之手,工圣言之“素手”,就是缘于此处了。盖因高康二人皆是以手出名,故而江湖之上将两人并提,胜传“无骨惊弦,素手清颜”之名。
听罢原委,高绛婷依旧不以为意,她于这些虚名本就不甚看重,只是好奇这位康雪烛的雕刻之术,到底有多神奇罢了。但要她亲自去考证,她可没有这样的好奇兼好胜之心。可是她没有,不代表别人也没有。当康雪烛听到江湖上的这两句评语之后,却是坐不住了。
此时的康雪烛已经入住万花,每日闭门研究雕工。他独有一桩怪癖,便是琢磨练习之时从来不喜有人在旁观看,于是东方宇轩特开放一隐蔽居室供其钻研。他每出一作,必然名动江湖,万金难买。现如今听闻此事,大感意外,不解何等绝佳技艺不但与自己齐名,甚至竟能凌驾自己之上。康雪烛按捺不住,遂起身赶往忆盈楼。
天宝二年,五月,又是初一,还是在那水云坊,只是此回再没有了不开眼的莽夫,虽说燕小七已经离了忆盈楼,可是众人看了看高绛婷身边之人,却更不敢妄动。那正是高绛婷的莫逆之交,现任长歌门门主,四指流云杨逸飞。他虽当了门主,但只要有高绛婷献艺之时,十次也到了八次。有时兴致高了,还会与高绛婷合奏一曲,今日便是如此。
只是他二人并未注意,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有个中年男人正死死盯着二人的双手。就见他双手笼袖,目不转睛,口中喃喃道,“天下再无如此妙手…”众人只当他也是好琴之人,得此天籁入了迷,不由得发出此赞,倒也无可厚非,无骨惊弦本就是天下无双的。
此人正是康雪烛,他知晓每到初一十五,忆盈楼便有剑舞之会,近两年,高绛婷多半都会出场献艺。这一次恰逢忆盈楼更名七秀坊,盛会规模更超以往,于是他马不停蹄地从万花赶来扬州,只为一睹高绛婷,或是,她的手?
“高姑娘之琴艺已臻化境,着实让人叹为观止。”大会结束,康雪烛便上前施礼。
“谢先生赞,只是艺之一道,如天无盖,不才还需努力才是。”高绛婷盈盈还礼。
“你是…素手清颜康雪烛?”杨逸飞突然道。
“哦?区区薄名,倒让小先生见笑了。”康雪烛连连摆手。
“在下曾有幸在万花谷见过康先生雕那貂蝉拜月,可称神功啊。”
康雪烛依旧是保持谦逊有礼之态连连摆手,又与杨逸飞互相认识过之后,也对杨逸飞的琴艺多加赞叹。
“长歌门不愧是名门世家,只是…杨门主的右手…”康雪烛欲言又止。
“哦,不妨事,杨某天生缺陷,右手缺一小指,便是连轻剑都无法执稳啊。”杨逸飞坦然道。
“冒昧了,冒昧了。杨门主好胸怀,好气度,却更令康某惋惜啊。”
原来此人便是康雪烛,倒也是个懂艺之人。高绛婷心道。观此人与自己或是杨逸飞的交谈便知晓,此人应当是出身世家,虽然他从未透出半句言语,但那种世家子的谈吐却是避不过旁人的。而且此人全无傲气外露,则尤为可贵。但凡钻研技艺之人,多半有几分偏执,又有几分自负。而此人则全无架子,仿佛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而且康雪烛虽然不精通琴艺,他本擅长的就是雕刻之术。但艺术之间其实有许多相通之处,三人聊天中不时会为对方一句妙语而抚掌赞叹,又会因某些困难而感到惋惜。只是一个下午的畅聊,三人便已经颇为熟稔,这便是艺术的魅力。
“高姑娘令康某佩服的不止是琴艺之高,宛若天籁。更难能可贵的是高姑娘手若无骨,竟能操拨七十六弦箜篌如行云流水。他人听琴总爱闭目凝神,以专心品味琴声之妙处。而我以为观高姑娘操琴控弦之姿,本身就是极大的视觉享受,难得难得啊。”
闻听此言,便是杨逸飞也不由得微微点头。那康雪烛饮了杯酒道,“康某有一个提议,不知道高姑娘能否成全?”高绛婷奇道,“却不知是何事?”
“世人好称你我二人为无骨惊弦素手清颜,康某只当这些虚名,浑不在意,想来高姑娘也是如此。但今日有幸得见高姑娘控弦之姿,却让康某也深深折服。斗胆想邀高姑娘一同去万花谷,我蒙东方谷主照顾,在谷中倒有一处小屋专用于精雕细琢。愿尽平生雕刻之力,特为高姑娘雕一抚琴之姿。”
倘若说高绛婷对这个提议不动心,那肯定是假的。她与康雪烛还只是有所交流,但毕竟没有见过康雪烛的作品,对这个传说中的素手清颜,还是充满好奇的。再则倘若能由这第一擅长雕刻美人的雕刻家来为自己塑像,说实话,没有哪个姑娘不动心的。且又是去万花,万花谷与忆盈楼,现在应当称为七秀坊了。花谷与秀坊本就交好,秀坊的菡秀苏雨鸾还是花谷的琴圣呢。
当下她便有些意动,只是还有些踟躇。康雪烛便道,“若是高姑娘答应,乃是康某之幸,康某必广邀名士好友同去见证。”此言一出,倒是打消了高绛婷的疑虑,康雪烛敢说此言,足见磊落。既如此,高绛婷也不再扭捏,当下答应下月赴万花一行,康雪烛连连感谢。
果然,康雪烛得到高绛婷的首肯,这便将消息放了出去。只道是六月初,将邀无骨惊弦高绛婷于万花,要为她专雕一像。此作若成,可说是江湖之上技艺声名最胜的两人合力所为。故而经好事之徒口传,半月之间无人不知,于是六月初四康雪烛携高绛婷回谷那日,万花谷中佳人名士云集,其中不乏江湖豪杰、大派高手、名门公子、深闺佳丽,众人齐集万花谷康雪烛屋前,以待一观绝世无双的高绛婷之像。
康雪烛将高绛婷请入屋内,又对众人道,“感谢各位前来见证,但康某的习惯相信各位也早有所知,何况此次乃是为高姑娘雕像,分心不得,故雕刻之时不便观摩,还望各位见谅。”
众人皆道理解,只言静待康先生大作。
关上了屋门,康雪烛为高绛婷沏了一杯香茶,又邀请她随意观赏屋中作品。这便一边解释起雕刻的技艺手法,一边整理着所用的工具。高绛婷品着香茶,细观架上的作品不由赞道,“康先生所雕人物之精细,已至不可思议之境,但为何只雕女子,不雕他人?”
康雪烛朗声笑道,“世人皆以为康某乃是偏爱美人,这才只雕女子。其实非也,康某已过不惑之年,自然不至于斯。其实康某本是出身隐居东海之武学世家,家学不敢说渊博,只是尤爱人物雕塑,而立之前,康某所雕之人,不论男女老弱,都算惟妙惟肖。”说罢他突然叹了口气。
“先生何故叹气?”
“唉,康某有一发妻,闺名文秋。我俩感情甚笃,恩爱非常。岂料文秋红颜薄命,竟然芳龄病逝。康某深受打击,经此一事竟至神志恍惚,而后一病经年。”
“逝者已矣,先生请节哀。”
“身体好转之后,康某心中苦痛却仍是半分不减,遂决意为文秋雕琢一举世无双之遗像。不料穷尽心思雕琢之作,竟然无法合乎我的心意,只因康某心中,文秋无异世间最为美好温婉女子。康某无法穷尽人像之美好,只能责怪自己技艺未精,这才离家远赴中原,修习技艺。”
“原来这才是康先生只雕女子之故…”
“世人多爱美厌丑,本乃人之常情,康某更是追求完美之人,这份心情,高姑娘想来也能理解。”
“绛婷不敢奢求完美,但求日有所进。”
“正是,康某想要雕琢文秋之像完美至难以增减半分,但此等技艺,世间从来未现。康某整日寻找美貌女子为其塑像,正所谓百尺竿头,难尽一步,一直未能成功,烦恶难忍之下,倒教我想出一个法子。”
“哦?不知是什么法子?”
“哈哈,康某捕捉山中走兽,以利刃入之,逐个而解。刃入蹄腿肌理之时,康某手上便感悟其筋肉质地;鲜血流出之际,康某便观之色泽明淡;刃贴骨骼之时,康某便察其体格壮弱,待有所感悟之后,再以刻刀雕之,果然大有进境。如是经年,康某所雕走兽飞禽几可乱真。”康雪烛兴奋道。
“唔,倒颇有庖丁解牛之意,只是未免有些残忍了。”高绛婷微微蹙眉,她毕竟是女子。
“唉,虽然如此,但康某于人物雕塑仍然进境甚微,盖因鸟兽之筋络骨骼,毕竟与人差异甚大,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更何况康某要雕琢的乃是完美之像。”
“……”高绛婷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觉得说不了什么。
“于是康某另起一念,高姑娘,你猜猜是什么?哦,我险些忘了,你的药性应当发了,此刻怕是全身无力,说不出话来了罢。”
说着康雪烛将高绛婷在躺椅上靠好,又取出数道纱巾将她的双手紧紧缚在扶手之上,将她的双脚缚在椅塌,又在颈上,腰间皆有所缚,莫说高绛婷此时已然中毒,全身无法施力,只怕是寻常时候都挣脱不得。康雪烛完成了这一切,又开始收拾他的工具,接着他的回答。
“康某别离了深山,出入江南烟花之地,看到中意的女子便设法掠去,与走兽一般逐个而解,细细研究,所幸康某家传的武学倒还看得过去,作案数年竟也无人发现,如此一来,康某所雕女子,已是神容并似。”
高绛婷本就惊恐莫名,此时听了康雪烛的解释,她哪里还不明白,登时面色剧变,却无力挣扎。
“但那些寻常女子终究是有所瑕疵,面容姣好者,身材却不尽人意。身材窈窕者,却可能手指粗短,总之,姿色出众已是难得,哪里有各部位尽皆无可挑剔之人呢?于是康某退而求其次,将整个人体划为各个部分,如此一来,要研究哪一部分,只消寻那一部分最为出众者便可。”说罢康雪烛深深看了一眼高绛婷的双手,脸带赞许。
“康某听闻万花谷中人才鼎盛,遂投奔万花,雕那貂蝉拜月。待声名广播之后,行事更是方便,四处寻找各部位完美之人,携来谷中琢磨。只半年来眼耳口鼻,腿脚胸臀各种优异之部位皆已被某寻觅,唯有一双妙手尚无着落。”说罢康雪烛伏在椅前,细细观看高绛婷的双手。
“康某擅刻,自己的手本就比天下女子更加无缺无憾,想要找到更佳之手实在太过困难,曾有几次,都欲引刀入手,又唯恐手上筋肉散尽,只余骨骼后无法再现绝世工艺,如何能为文秋塑像?踌躇反侧,始终难决啊。直到月前康某亲赴扬州,这才慨叹上天果然不负我这般苦心。”
话及至此,康雪烛已经抽出了利刃,在高绛婷的手上摩挲,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高绛婷此刻早已悔恨无比,惊惧异常。她虽然不能动弹,但那冰冷的刀片在皓腕上滑动的感觉却清清楚楚。
“那一日,竟教我同时遇见两双人间妙手,真是天意弄人。只是那杨逸飞之手虽也难得,终有残缺,且又是男子…相比之下,康某更忘不了高姑娘的无骨惊弦!”
话音刚落,寒芒闪烁。
屋外之人等了约莫两个时辰,去年康雪烛第一次作那貂蝉拜月,也用了半天时间。而此次更是要为无骨惊弦高绛婷雕控琴像,想必费时更久。故而众人在屋外品茗聊天,倒也不甚着急。
突然屋门大开,康雪烛大笑而出,众人颇为惊异,难道康先生此次雕刻如此行云流水,不到两个时辰已然大功告成了么?康雪烛望向众人,却不解释,直接运起轻功飘然离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康雪烛早已出谷而去。
“康先生是否缺了什么?赶着去寻了?”有人道。
“看康先生方才之态,似乎确是大功告成?”
“他一语未发飘然离去,不知到底是何含意?”
“是啊,也不知高姑娘为何还未出来。”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心中大感好奇,只是七嘴八舌议论,又不敢推门去看,万一康雪烛只是稍离片刻,那就太过唐突了。正说着,路过的医圣大弟子裴元突然驻足,他嗅了嗅道,“怎会有血腥气?”
他上前听众人说康雪烛已然离去,想了想,突然大叫不对!这便推门而入,众人见他进去,便也纷纷涌入屋中。就见得高绛婷被缚于躺椅之上,早已痛晕多时,双手筋肉已尽为利刃所下,鲜血淅沥滴下。一见此状,众人尽皆骇异无比,霎时间惊叫之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裴元当即也不多说,赶紧取出随身金针和药物,先给高绛婷止了血,又唤弟子去请恩师。眼前之惨状,若想要要救治,当真需要活死人肉白骨之医术,饶是裴元也不敢托大。
“你是何人?”
苏雨鸾大声喝道,众人才发现原来旁边暗处还立着一名女子,正举步迎客,她白衣素裙,形容温婉,雍容含笑,在这样情景之下却是诡异无伦。见她毫无反应,大家细看之下不禁惊呼,原来这竟是一具雕像,却是半点不似高绛婷。
林白轩上前看了看那雕像,不禁赞叹出声。又四下扫视,这才在案上看到一幅手书,文末仍有墨迹芳香,俨然是刚刚写就。林白轩仔细一读,这才晓得其中缘法。
原来这尊雕像乃是康雪烛亡妻文秋之貌,文中有言,他解离天下美貌女子,研究了所有精妙的部位构造,终于拼凑出了世间至美的集合。但像成之时,他却呆然无语,盖因此像虽美丽绝伦,无论任何一处都无可挑剔,但却与他心中亡妻毫无半点瓜葛。
此刻康雪烛方才大彻大悟,明白他心中文秋其美在情,而不在形容。于是将面前之像引刀毁之,而后又依心中所念,寥寥数刀,粗刻浅划,文秋之容便大方展露,真耶假耶,却是冷暖自知了。当下便弃刀提笔,将心中所感写下,最后凝为四字:真水无香!
苏雨鸾与裴元还在救治高绛婷,林白轩劝离了众人当下也不敢耽误,赶紧去向谷主东方宇轩汇报详情。万花谷中出了这样的丑闻,须得早做打算。东方宇轩听罢经过也是勃然大怒,早有万花武卫来报,只道那康雪烛轻功非凡,此时已远遁无踪。
“此事不可隐瞒,是我万花谷识人不明,惩恶之事,我谷应全力以赴!”东方宇轩怒声道。
只是短短几天时间,康雪烛的罪行就传遍了江湖,而高绛婷的惨剧也同时引起了武林正道的重视。
万花谷赏罚剑出,誓杀康雪烛。
七秀坊震怒,燕小七悬赏康雪烛下落。
朝廷发布通缉令,凡有康雪烛行踪,即刻上报。
浩气盟发布长空令,请武林正道一同捉拿这个残忍恶徒。
康雪烛顿时成为整个武林攻讨的对象,于是他辗转各地,躲进了恶人谷。众人追查到了此处,也便没了主意,只能谴责康雪烛的无良行径。
“别过来!别过来!你们都是骗子!骗子!!”高绛婷大声喊道。
一根金针便让高绛婷安静了下来,孙思邈这才上前为她的双手换药。当日裴元立即请示了孙思邈,终究是让高绛婷保下了性命,只是这双手,却是颇费周折,医圣有言,即使治好了这双手,恐也无法同那无骨惊弦相比,且高姑娘所伤至深,恐不只是这双手而已。
“别过来!别过来!你们…你们都是骗子!!!”高绛婷缩在墙角高声喊道。
“师姐,我是雨鸾啊!师姐,你喝药啊…”苏雨鸾端着药无奈道。
“苏姑娘,我看…还是先让高姑娘麻醉过去…再喂药吧…”裴元在一旁道。
“不…不行…我…我不能让师姐…永远这般浑浑噩噩…”
孙思邈望着眼前景象,微微摇头。这不是个办法,即便捆住了高绛婷喂药,终能将她的双手治好,但这个人,肯定就此废了。故而要治其手还在其次,要救其心方为之上。孙思邈想了很久,也了解了许多高绛婷的过往,这才上前开解。
“高姑娘,你看老朽,可能为你解忧?”
“……”
“高姑娘无骨惊弦,老朽是听说过的,如今,无骨惊弦不再,但这双手,还是留得下来的。这,老朽可以担保。”孙老神仙只是喃喃自语,也不期待高绛婷的回答。
“骗子…骗…子…”高绛婷似是无意识道。
“诸事扰扰…老朽也看走了眼,那康贼初入万花,老朽也不以为意,岂料此人竟是如此恶徒,当真…当真愧煞老朽。”
杨逸飞来到万花,康雪烛邀高绛婷入谷之日他无暇赶来,直到江湖传出高绛婷之惨事他才方知,杨门主当天夜里便赶到了秀坊,得知高绛婷还在万花养伤,这便又马不停蹄赶到了万花。
“绛婷!绛婷!我是逸飞啊!”
“你们…都是…骗子…”
“孙神仙,绛婷这是…”
“她手上的伤虽然严重,但尚有救。只是这心中创伤…恐老朽无解…”
“请孙神仙全力施救,需要逸飞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小先生无须如此,此事出在万花谷,老朽理当尽力。”
杨逸飞看了看神情木讷的高绛婷,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可有康贼下落!”
“禀门主,有消息传来,道是他曾在扬州出没。”
“不好,此贼定是要逃回东海!下令戒严所有码头,将消息放出去!”
“是!门主!”
几个月过去了,始终抓不到康雪烛,杨逸飞轻轻擦拭着手中的折仙剑,听着一道又一道的回报。
“禀门主,巴陵县曾有康雪烛踪迹。”
“禀门主,康贼逃至瞿塘峡。”
“禀门主,成都有信报,康雪烛已至成都。”
“禀门主,最新回报,咱们的人追着康雪烛去了昆仑方向。”
杨逸飞拨动着流霆琴,口中念着,“扬州…巴陵…瞿塘…成都…昆仑…”
“恶人谷!”三个字从杨逸飞口中吐出。
“传令,随我去恶人谷!”
“门主…”
“嗯?”
“是!”
昆仑,北芒山下,小苍林内,这里便是通往恶人谷的唯一之道。杨逸飞并没有带很多人随行,恶人谷,不是一个人多就能扫平的地方。十一年前,开元惨变之后,再也没人敢打恶人谷的主意。
“恶人谷,恶人谷,一入此谷,永不受苦么?哼!康雪烛,你打的好算盘!”
“门主,已探得了,康雪烛确实躲进了恶人谷,就在三生路上的平安客栈里。”
“知道了。”
“门主,接下来…”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去便回。”
“门主!不可!”
“恶人谷,去一个人和一百人,没有什么差别。”
杨逸飞就这么踏入了恶人谷,与昆仑雪原不同,一进入恶人谷地界,他便感受到了漫天的血腥之气。到处都是荒原、焦土,谷内几乎寸草不生。只有一条小道笔直地往前延伸,此道名为三生路。
又走了一段,是一个岔口,路旁斜立着一块硕大的石头,似碑非碑,还有粗大的铁索缠绕其上。杨逸飞抬头细看,果然见得上书两列大字:一如此谷,永不受苦。
这便是外界传闻中的恶人谷石碑了,杨逸飞向右侧望去,影绰绰的有些灯火,那便是平安客栈了吧。杨逸飞敛了敛心神,便往客栈走去。进了客栈,大堂之中零星坐了几个人,或是独自饮酒,或是划拳猜令。杨逸飞寻了一处空座坐下,便有一名妖娆女子扭着腰身上前。
“哟~生面孔啊,好俊俏的公子,想来是远道而来吧,累不累?来来来,花姐姐给你擦擦汗!”
“不必。”杨逸飞剑意外放,竟逼得那平安客栈的老板娘花蝴蝶急退两步。
“哼!长歌门的杨门主,果然有些手段。”那花蝴蝶稳住身形,拢了拢鬓前刘海。
“康雪烛在哪?”
“上恶人谷寻仇,小先生怕是昏了头了。”
花蝴蝶话音未落,杨逸飞的折仙剑便已经横在了她的颈上。
“你若杀了我,怕是走不出这三生路。”
“我不杀你,但我气烦得很,我一气烦手就抖,偏生我这折仙剑又锋利无比,若是老板娘不能让我满意,那你的脸上怕是会多几道新妆。”
“长歌门…怎么会有你这种妖孽…”
“老板娘,你也是个妖孽。”
“罢了罢了,康雪烛就在客栈不远的顽童书院,他已是顽童书院院长了。”
“谢了。”
杨逸飞收回折仙剑,饶有深意地看了花蝴蝶一眼,这才出了客栈。
“陶堂主,这事儿,你管是不管?”花蝴蝶娇媚地向角落独酌的黑衣人嗔道。
“陶某执掌雪魔堂,只管谷中恶人内斗,不理谷外之人寻仇。”
“看来康雪烛这一关,怕是不好过咯。”
“倘若康雪烛连这点本事都无,恶人谷,怕是也容不下他。”
走出平安客栈,杨逸飞抬头看了看那轮缺月,不知是否谷中雾气带有异色的缘故,月光有些发红,极尽妖异之色。往前走了不远,便看到一座小院,院门口有一棵枯槁的大树。杨逸飞站在树下,突然一片云彩路过,将本就微弱的月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就在此时,顽童书院里缓步走出一人,杨逸飞晓得,那人正是康雪烛!当下毫不废话,折仙剑出,一剑便斩向康雪烛面门。康雪烛顿觉有异,翻手就是一柄刻刀在手,忙闪身格挡。只是那柄刻刀如何抵得住这把锋利无比的折仙剑?一剑挥过之后,刻刀断成两截,同时落地的还有康雪烛的两根手指。
“你…你是何人?”康雪烛中剑之后忙又后退几步,这才望着眼前的黑影。
“长歌门下,杨逸飞!”云彩刚好过去,幽幽的月光洒在杨逸飞俊俏的脸庞之上。
“是你!”康雪烛当然认得杨逸飞,他,本也拥有康雪烛瞩意的人间之手。
“是我,我为绛婷讨债,特来取你性命!”
说罢又是一剑上前,康雪烛也已取得自己佩剑,这便与杨逸飞战在一处。一旁的山上,有两人负手而立,一人风度翩翩白衣胜雪,手中拿着一支玉笛。另外一人则是一袭黑袍,也是潇洒非常,正是方才平安客栈里的雪魔堂堂主,黑鸦陶寒亭。
“长歌门主杨逸飞,你可知他手中那把李太白所赠的折仙剑究竟有多强?”白衣男子道。
“听说,尚无一人领教过他的剑意。”陶寒亭答。
“他有一把好剑,更有远超我意料之外的剑法。”
“康雪烛必败无疑。”
“李青莲的传人,一个更比一个难缠么?”
杨逸飞又是一剑,这一剑竟把康雪烛的佩剑拦腰劈断,剑尖自康雪烛的胸前划过,凌冽的剑气将康雪烛震得倒飞了出去,摔进了顽童书院里,再没有了生息。杨逸飞一甩折仙剑上的血珠,踏步就要往书院里走去,他要取下康雪烛的一双手,回去见高绛婷。
此时一阵笛声自山上传来,声音尖锐刺耳,杨逸飞忙闪身退出几丈。抬头就见山上两道人影,其中一道正横笛吹奏,这暗含内劲的笛声正是出自此人。杨逸飞还剑入鞘,取下背上流霆琴,四指一动,琴声远传。一笛一琴,似斗似奏,琴瑟合鸣。
一曲终了,杨逸飞突然一口鲜血喷在琴上,显然已是身受内伤。
“杨门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着实让王某佩服。”
“王谷主,雪魔之名,逸飞领教了。”
“你与康雪烛的恩怨,我已知晓,如今康雪烛败在你手,本无可厚非。只是我恶人谷的规矩,却不能破,王某略施薄惩,还望杨门主见谅。”
“逸飞告辞。”
说罢杨逸飞收好琴剑,取出一条锦帕,将康雪烛方才断下的刻刀及二指包好,这才离了恶人谷。
王遗风望着远去的少年,轻声道,“后生可畏。”
孙思邈看着叶芷青道,“高姑娘的双手,其实已经痊愈了。只是能否再如从前那般控弦,这…”
叶芷青一早就同萧白胭来过万花谷,彼时孙思邈还在全力救治高绛婷,后高绛婷在万花养伤,二人便先赶回扬州操持坊中事物,谷中自有苏雨鸾照顾。此时有信来,道是高绛婷已然痊愈,余下之调理,最好是返回秀坊为宜,叶芷青便又赶往万花谷。
“孙先生,这…绛婷似乎还是神志不清,不知…”
“老夫晓得,其实高姑娘的神智,早就已经恢复了。至于她为何一语不发,依老夫只见,恐怕还是因为双手能否再抚琴之故。”
“是了…绛婷自小在坊中长大,幼时颇好武,但她根骨有限,又体质羸弱,师傅曾言她无法将剑舞之道修炼到高妙境界。不过绛婷双手柔弱无骨,最擅操琴,这么些年来,弹琴才是她最紧要之事。倘若…倘若她真的无法再抚琴…哪怕是无法恢复成以前那样,对她而言,都是个巨大的打击。”
“原来如此,高姑娘如今乃是心病,她的妙手虽然已接起筋骨,但终归是伤了元气。以后但凡到这般早春二月,恐要遭受蚀骨之痛。老夫倒是调配了融雪玉肌露,你且带去,嘱咐她若是疼痛便涂抹之上,也能缓解不少。以后每年我都会命人送药过去。”
“有劳孙先生了。”
高绛婷回到秀坊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时常有以前的故交前来探望,但她全都避而不见。杨逸飞也来了,他并没有求见,只是留下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把断成两截的刻刀和两根硝制的手指,高绛婷明白,这是康雪烛的。其实康雪烛是死是活,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看着眼前的古琴,只是坊中寻常弟子所用,这一个月里,她每天都在尝试。但只要她一抚琴,双手便痛得销魂蚀骨,着实难当!好几次她都将琴一把摔出琴台之下,而后失声痛哭。叶芷青每日都会抽空来看她一眼,偶尔遇到她摔琴,也不阻拦,只是吩咐高绛婷的弟子秦采青好生收拾,再换过一把来。
叶芷青搂过高绛婷在怀中,一如九岁那年一般,那一年,高绛婷因为得知自己并无习武天赋,偷偷的在房里哭了一道,也是叶芷青这般安慰,才成就了后来的无骨惊弦。今天,叶芷青搂着高绛婷,却不知该怎么安慰,想了想,只想到一句偈:人生不满百,何有千岁忧。但得春光好,江水自东流。
半年后,叶芷青广发请帖,邀请名人雅士参加七月十五的七秀大会。来访者络绎不绝,虽然经康雪烛一事,世人无不叹惋能与七秀剑舞齐名的箜篌之技恐怕是要从此绝迹人间。但能一观七秀剑舞,倒也是不虚此行。只是剑舞罢了,众人突见有秀坊弟子抱了一把七十六弦的箜篌置于台前,又取来薄纱屏风挡住了众人视线。
而后便有人低声惊呼,就见高绛婷白衣飘飘,长袖遮手,款款走到屏风后边落座,箜篌之音竟然复现人间,且技艺更有精进!只是这琴音之中多了几分杀伐之气,闻者心惊魂动。一曲终了,满座哗然,无数赞誉之声涌向高绛婷。而高绛婷仍是面无表情,从容退场。
原来高绛婷经叶芷青开解,引发了她最深的执念,身子虽弱,但她的内里却从来刚强。她终日在七秀坊湖上琴秀亭中忍痛苦练,伴随潺潺碧水,袅袅琴音,终于让她再次突破。她请叶芷青广邀名士,用实力证明了自己的强势复出,但这性情,却宛若冰霜一块,正如那曾经的无骨秀手,现如今也套上了冰冷的指套,每日以袖掩之,无人再有机缘得见。
天宝四年,杨逸飞循例给高绛婷备了一份礼,乃是上好的琴弦。这本是他们之间的知交互赠,虽然这一两年,高绛婷几乎不见任何外人,就是自己,除了在七秀大会上能偶尔见到她抚琴之外,私下里,却也是一次都没能说上话。
“门主,近来江湖有些传闻…”
“讲。”
“是说三魔之事。”
“三魔?江湖只有两魔?何来三魔之说?”
“雪魔王遗风,剑魔谢云流,近日里又传出一位琴魔,性格孤僻,来去如风,行事毫无章法,全凭个人好恶,只是…只是不知是谁。”
“哦?”
“江湖传言…隐隐指向我长歌门…毕竟长歌门中使琴者众…”
杨逸飞顿了顿,确实如此。长歌门有一仙一相、双癫双剑、三贤三琴、四指流云。这其中使琴的就不在少数,而长歌门下弟子的惯用武器虽然是剑,但剑都隐在琴下。故而江湖传了一位琴魔,第一个便会想到长歌门。杨逸飞仔细地理了理,只是摇头。
“那琴魔有何传闻?”
“传闻众多,却均无佐证。”
“嗯?”
“但凡见过琴魔之人…都死了。”
“笑话,那不是说谁都行,区区江湖传言耳。”
“据说,琴魔之名,是…是隐元会传出。”
“隐元会?”
“是,隐元会公布了最新的江湖实力榜: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其中的三魔,便有琴魔。”
杨逸飞这才不得不重视起来,隐元会,可能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一个组织,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成立,也没人知道它内部情况。但是与此相对,隐元会几乎知道所有的事情,如果你能找得到隐元会的线头,只要你付得起相应的代价,你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
“琴魔,长歌门,隐元会,你们想要干什么…”
听说长安有人见到了琴魔,杨逸飞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这事既然牵扯到了长歌门,那他就不能无动于衷。到底是谁?想要抹黑长歌门?他绝不容许!
“门主,那莫怀恩说他们收到了琴魔的请柬,邀请他们来听琴,到了之后却收到一张生死令。”
“是何用意?”
“琴魔要他们交出一个人,据说是他们的兄弟,名唤左丞韦。”
“可有下落?”
“此人为了躲避琴魔追杀,已经躲入神策武德营大牢里去了。”
“将他提来。”
“是,门主。”
左丞韦确实躲进了神策武德营大牢,但长歌门弟子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神策军压榨得身无分文奄奄一息了。杨逸飞看了看此人,只是个寻常武夫,平平无奇,为何琴魔会要他性命?
“老子算是栽了,罢了,便说与你们知晓。那日我到山林里去打猎,听到有琴声,然后…然后就一不小心看到了琴魔的真身,就这么惹来了杀身之祸。”
“你见到了琴魔的真身?”
“正是如此…”
“他到底是何人?”
“……”
左丞韦看了看杨逸飞,又看了看周围的长歌门弟子。叹了口气,突然他把左手放在石头上,右手抽出一把短刀,手起刀落,整个左掌被砍了下来。长歌门弟子纷纷围了上来,长剑出鞘。那左丞韦咬着牙,蘸着鲜血在扯下的衣服上写:我左丞韦发誓,对于琴魔的身份,绝不向外透露半字,如有违背,誓如此手。而后瘫靠在树下。
杨逸飞看了看,使了个眼色,这便有长歌门弟子上前给他止血治伤,左丞韦虚弱道。
“我只是看到琴魔真身,便已惹来杀身之祸。家中尚有孤儿寡母,如今又岂敢多言?琴魔自在天都镇东南方有处行在,他在那设了抚琴台。你们替我将这断掌与血书交给他,倘若他还要为难于我,我也就认了,就在天都镇中等他来取命。至于你们…想要知道什么,便自行去问罢,祝你们好运。”
杨逸飞一行人依照左丞韦的指路,往天都镇东南方向行了几里,果然见到一处大帐。还有几个小童在外忙乎。杨逸飞让众人止步,自行上前问道。
“此处可是琴魔先生行在?”
“你是何人?”一名小童问道。
“在下替友左丞韦,带来血书一封。”杨逸飞将血书与断掌奉上。
“宫,将血书带去给先生。”
“哦?那位小先生唤作宫?”
“我们乃是先生座下五名弟子,先生分别赐名宫商角徵羽。我乃羽。”
“先生果然好琴之人。”
宫童子将血书送进帐内不久,便有一阵琴声传出。羽童子听完道,“左丞韦既然诚意求情,这条性命便先记下,只要他不违背誓言,就安生过日子吧。”
杨逸飞顿时大奇,这才晓得方才的琴声乃是琴魔传意给弟子,再由弟子转述,如此高超之技艺,饶是杨逸飞也颇感意外,就他所知,江湖上能有这般内力之人屈指可数,但他怎么也想不出会是哪一位。
“琴魔先生,在下长歌门下,杨逸飞。仰慕琴魔先生大名,特来拜会,不知是否有此薄幸?”
大帐内毫无动静,不知琴魔是被杨逸飞的身份所震动,还是根本不屑理会他。杨逸飞此行誓要解开琴魔的真实身份,万不能让他累及长歌门的声誉。故而见状,解下背上流霆琴,盘膝席地而坐,一曲暗藏杀机的琴声便铮铮迸发。
大帐之内静了数息,便也有琴声传出,竟也布满杀伐,二人四手,琴声你来我往,五名童子与长歌门众皆已退出老远,实在是如此高深的内力比拼他们经受不得。琴声瑟瑟,众人就觉他二人之间形成了巨大的音障,一不小心便会被击个粉碎。二人正斗得不可开交之时,突然就听“噔噔”两声,杨逸飞的琴弦断了一根,琴声戛然而止。而大帐内也恢复平静,显然另一声断音就来自帐内。
杨逸飞呆呆望着膝上流霆琴,突然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竟然是她!”
众人均是一头雾水,杨逸飞收起琴,转身便离了抚琴台。一干弟子不敢发问,也只好跟着离开。一行人就这么默然地回了长歌门。杨逸飞稍作休整,这便赶往扬州七秀坊。
“绛婷…近来如何?”杨逸飞在忆盈楼上与叶芷青对面而坐。
“三妹,还是老样子,倒是劳逸飞记挂了。”
“不知叶坊主,可听说过琴魔之事?”
“琴魔…”
“大姐当面,逸飞也不绕弯了,月前我在长安寻访琴魔,曾与他有过一场琴斗。”
“哦…”
“我觉得…那琴魔…似是绛婷…”
“……”
良久,叶芷青才幽幽叹息。
“你终于…还是知晓了…”
“莫非真是!大姐你早就知道…”
“其实,我也是几个月前才知晓的。我秀坊外,之前来了一群红衣教的教徒,在此处修建红衣教圣像。有一日她们闹上门来,说是一夜之间,工匠全数毙命,就连未建成的圣像也俱被震为齑粉。”
“被震为齑粉?”
“是,此等功力,远非常人可有,她们自然怀疑到了秀坊。加上她们还有一名幸存者,虽然已经疯疯癫癫,但口中只是重复二字。”
“是何?”
“琴声。”
“我将红衣教的人打发走之后,方有内坊弟子弦歌来信,只道是当天夜里听到琴声,曾见到三妹。”
“绛婷…怎么会变成这样?”
“三妹这几年,多在琴秀亭中抚琴,寻常人根本靠近不得。我早已发现,三妹变得孤僻寡言,她现在,似乎谁也不愿相信,行事全凭自身喜怒,就是七秀大会上抚琴,每每也是她临时告知。”
“我要去见见她…”
瘦西湖上,二十四桥边,还有一座狭长的栈道,通往湖心的一座小亭,这便是琴秀亭。杨逸飞曾经与高绛婷在这琴秀亭中谈笑风生,共研琴艺。而如今,琴秀亭周围罩上了青纱,高绛婷的弟子秦采青就在亭外伫立,不许任何人打扰她。
“绛婷,月前我在长安,遇到了一个人。”
“……”
“一个我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却极度陌生的人。”
“……”
“我真的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很遗憾,那就是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琴秀已死,琴魔诞生,这,很好。”
“绛婷!”
“逸飞,多谢你的琴弦。你身为长歌门主,本不该顾及这些琐事的。”
“我们…都不复当年的模样…”
“若你有暇,我们再一起弹琴。”
“保重。”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安史之乱爆发,七秀坊远在扬州,离北方的战乱地区较远,但七秀坊一直心系天下安危,特别是那些在战乱中尤显弱势的女子们。坊主叶芷青带领外坊精锐弟子同扬州太守镇守扬州城,而高绛婷则率领七秀弟子镇守太原。
至德二年,太原大战,太原城里来了一个人,乃是西域第一乐师,白陶。此人外表俊美,琴艺高超。史思明下令白陶与高绛婷对抗琴艺。一番较量之后,白陶甘拜下风,并将他从奚人部落中寻得的一把奇特胡琴赠给了高绛婷。
“无骨惊弦,果然名不虚传。本欲日后再去扬州拜会,但依诺,白某此生再不踏入中原了。”
“此乃人生一件憾事。”
“来这太原城的一路,白某也着实不易。”
“哦?”
“几乎是每到一处,都会被人追杀,若非我使了分身之术,恐怕是无法到你面前。”
“竟有此事?”
“我还记得与我对决之人,曾报过姓名。”
“长歌门下,杨逸飞,特来取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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